这本书的另一特点是,毛毛是我的同行,书中口述史料的成分很重。可惜的是毛毛的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对他这位掌上明珠不愿多讲。有许多极严肃的史实,往往只三言两语带过;有时甚至只有几个字。
举个例子吧:当女儿家问他对“长征”的亲身体验,老头子只说了三个字:“跟着走”!逼得小公主没办法,只好去另找“伯伯”、“妈妈”、“阿姨”……诸长征老古董,另行口述过。“妈妈”、“伯伯”、“阿姨”口述之不足,我们这位小班昭还搬出《毛选》来抄它一段。毛毛抄道:毛泽东说,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以我们胜利,敌人失败而告终。
(见毛毛书页三二五。转引自毛泽东,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毛泽东选集》,第一卷。)
不才老朽,如果是毛毛的博士论文导师,为着达到“国际水平”,我就劝她把这一段引文“划掉”。因为那是一段“狗皮膏药”、“废话”、“党八股”。
毛毛呀!从文学观点、从史学观点来说,还是您贵老爸的三宇经“跟着走”,最传神、最真切,也是最有价值的“第一手史料”,应该打一百分!
“长征”以前的长征
你看老毛自吹自擂那一段,不但废话连篇,他对历史事实也未搞清楚。他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就教导过他:“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有九分证据,不能说十分话!”试问毛所说的“‘红军’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有什么证据?事实上黄巢的长征从山东征到广州,再由广州回征洛阳。这位大齐皇帝的长征纪录,不管在时间上、在空间上,都比朱、毛红军要长得多。
再看闯王李自成、大西皇帝张献忠,其长征成绩均不在“红军”之下。而朱、毛红军的长征纪录则更远落于“长毛”之后。一部“太平天国史”从某些角度来看,也可说是一部长毛长征史,把捻军的长征也算在一起,前后连续长征了十九年之久。
上篇已详言之,太平天国史一开头便是一部长征史。洪、杨于一八五二年春夏之交自永安出发,不足一年便征到南京。中西对比,那就是在短短的一年之内,长毛就从巴黎征到莫斯科!奠都天京之后,席不暇暖,李开芳、林凤祥又搞起第二次的北伐长征。一年之内,又自浦口绕道河南和山西征到天津。“天京事变”之后,石达开又带了大批人马搞第三次长征;他征回故乡广西不算,又北上西征,直到大渡河。历时七载,足未停征。
太平亡国之后,孤臣孽子的遵王赖文光(广西人,一说广东人。金田起义元勋,长征老干部)、梁王张宗禹(安徽毫县人),和鲁王任化邦(亦名任柱,安徽蒙城人),恢复了捻军组织,继续又长征起来。
捻党原是皖北私盐贩的一种秘密帮会组织。早期由张乐行领导(乐行又名洛行,是张宗禹的胞叔),曾于一八五三年在安徽故乡,造反称王。后受编加入太平军,积功晋封沃王。一八六三年死难。余众经上述赖文光、任柱,及张宗禹重振成强大“捻军”,恢复流寇生涯,又在黄淮大平原上长征起来。
捻军在我们黄淮地区留下的英雄故事,那真是说下尽的。他们是不分日夜的在马上作战。不像后来的红军长征,多半时间,都在深山大壑之内“跟着走”呢!
一八六五年,捻军在山东曹州高楼寨,一举把清廷最剽悍的主将僧格林沁亲王击毙,僧军几乎全军覆没(红军长征,尚无此战果)。翌年捻分东西,把湘、淮二军都拖得要死不得活。
一八六七年,在鄂西尹隆河一役,准军主将刘铭传被打得花翎落地(见罗刚著《刘公铭传年谱》),落荒而走。“淮军之良”(薛福成语)的悍将唐殿魁,在短刀肉搏中,负重伤被马队踩死。这位“淮军之良”是笔者的祖宗之一。他死在恶战中的惨烈故事,在淮军老兵和族中老辈绘影绘声的传述之下,真是在电影中和小说里都未见过。这也是口述历史也。
但东捻赖文光在豕突狼奔、所向无前,纵横数省之后,终于一八六八年一月在扬州就义。
西捻张宗禹远征及于陕甘,最后在北风凛冽、大雪纷飞之中,抢渡“雪桥”,窜入鲁东,一八六八年八月在茌平县全军覆没。宗禹只身偷渡徒骇河时,生死不明。
宗禹部将袁大魁,在抢渡雪桥时被截,回师陕北,窜入保安。他最后在保属老岩窑的堡垒,终于一八六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清历四月十七日·天历己巳十九年四月十一日),被清军攻破,全军殉难。这也就结束了惨烈的“捻军长征”,也就结束了中国历史上太平天国这个悲剧小朝廷的“正朔”。
也算历史上的一段巧合吧!捻军(也就是残余太平军)长征的终点地区,陕西省保安县,也正是七十年后红军长征的最后归宿。只是红军命带贵人。碰到个张少帅;长毛没这个好运道罢了。可是捻军长征的时空纪录,也非红军长征所能比啊!
捻军的起覆,是中国近代史中的大题目、小现象。笔者无意把它另辟一专题,所以在太平军长征史中,多加两段,就不再另提了,尚恳读者谅之。
“长征”是老百姓的血泪史
长征、长征:你这个名字多么神秘和罗曼蒂克啊!我们每次提到你,都会想到那些美丽的名山大川,和那些英勇的革命战士。他们不避艰险,替天行道。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他们;真是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多么伟大啰!我们当然也知道,你是多少公侯将相的光荣背景、政治资本;和多少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们的富贵源泉、特权祖荫啊!
那些聪明的洋专家,像我的老相识索兹伯理、小同事布理津斯基,也要循着你的足迹前进,而得了国际新闻大奖,和大把大把的美钞啊!
但是朋友,你真以为长征是像诗人们所说的:“万水千山只等闲”那样轻松吗?或是像革命党所宣传的永远光荣伟大正确吗?非也。它是由红血和白骨铺成的,纵横于神州大陆的康庄大道和羊肠小径;沿途是哭声盈野、饿殍遍地,寡妇孤儿成千上万呢!
慢说黄巢、张献忠的长征,是赤地千里、日月无光。
——朋友,农民起义,在历史家的笔下和革命家的嘴中,是何等轻松。你可知道“赤地千里”,这是绝对的事实。
纵使是颇有宗教性和人道主义(所谓“贼不嗜杀”)的洪、杨长征,你可知道他们烧毁村落,裹胁青壮,吃尽民粮,遗下老弱妇孺的后果?他们在湘江洞庭、长江汉水,掳掠民船,动辄万艘!您可知道,这些民船都是贫苦船民的私产。你掳走一条,就一家挨饿;掳去万条(包括它的男主人被拉夫),则万家的妻儿都要饿死。
——我们写历史的人,都是英雄崇拜者,坐在皮椅之上,香烟缭绕,满口大话。你可知道革命功成万骨枯。制造一个革命英雄,和一二两个潇洒风流的高干子女,要多少斛人民的鲜血,来加以灌溉?以上所说的还是长征的“正面”——那些自命为替天行道,解救人民的革命英雄。至于被这些英雄“拖死”的官兵,那些升“剿匪”官、发“长征”财的贪官污吏,其趁势奸掳焚杀之劣迹,可能倍于“流寇”,所谓“匪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其可怕,就更是说不尽了。
再者,长征(也就是传统史书上的“流寇”)之起,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无政府状态”。这现象在两千年前的中国政治术语上,叫做“王纲解纽”。王纲解纽,在一个“国家强于社会”的国度里,便是社会秩序大乱——这在我们江淮地区的俗语,叫做“遍地黄花开”。遍地黄花一开,那就像项羽的老婆在《霸王别姬》这幕“梅派”好戏(也是大陆上今日的“得奖电影”)中所唱的什么“秦王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海起干戈!”英雄四海起干戈,革命锋头十足。小百姓就民无噍类矣。
【附注】噍(jiào)类:本指能吃东西的动物;特指活人。
忆幼年闻长者言,在江西、安徽一带的国共战场里(尤其是赣南),路上行人走路,要两手摆动不停。一个人如在野外,两手背着踱方步,万水千山只等闲地欣赏风景,一不小心,就野狗四合,尾随追逐。因为狗儿有经验,它们看到背着手的人,以为他就要被枪毙了。
——它们随后就可大嚼一餐。
——人喜欢吃狗肉,狗也喜欢吃人肉啊!
年轻的读者们,别以为这是“危言耸听”。这是民国史上,千真万确的事实啊!
长征是搞着玩的吗?它是英雄们的浪漫诗篇;它却是黎民小百姓的一部血泪史啊!
绿营清军的不断围剿
太平天国的斗争史,是有两大部门,可以载然不同地分开来写的。第一便是上篇和上节所说的“长毛长征史”。这个长征史,除掉自永安至南京的那一段之外,另外两段,像北伐和石达开的西征四川,都是“断了线的风筝”,与在天京之中所发生的事,没太大关系。至于上节所简述的捻军长征史,那就更是个“没有线的气球”。自飘其飘了,所以笔者不想再列专篇分述之,就一笔带过了。
至于以南京天王府为中心的长毛军政文教大事,那我们就应言归正传,来另行爬梳一番。这儿有一些看来无足轻重的小题目,殊不知却是历史上害及百年的大事。
太平天国的好汉们,一共只搞了十四年,以南京为中心时只有十一年(一八五三~一八六四)。这十一年,让我们借用一个孙中山的名词,只是以打仗为主的“军政时期”,而这个时期的军事行动,也可分为:
1、清廷正规军的“围剿”;
2、太平军的“反围剿”;
3、湘军、淮军、欧美雇佣兵的联合围剿;㈣太平政权的毁灭及遗患。
在清军“江南大营”第二次崩溃(一八六〇)之前,清廷围攻长毛,是以传统官军“绿营”为主、“湘军”为辅的。在清制湘军的士兵,只能叫“勇”,不能称“兵”。
前篇已言之,清廷正规官军原有两种:八旗和绿营。八旗在清末已骄惰到一无可用。清末的内战外战就全靠绿营了(后来也用一些蒙古兵和关东兵)。
但是满清的政绩笔者曾一再替它平反,却比汉、唐、明都要好。清朝不征兵,所以无“兵役”,也不征夫,所以也无“徭役”。绿营是“募兵制”,把社会上的游民、惰民和失业工农,都募去当兵,以减少社会负担(美国今日也是如此)。不像汉、唐、明三朝和今日台湾,要发“六郡良家子”(汉制)或“户有三丁抽一丁”(唐制),或“中学毕业服兵役”(今日台湾)。所以在清朝,“好男”就“不当兵”了。
读者应知道,征兵、征夫都是最“扰民”的。因此满清是中国历史上扰民最少的朝代。康熙爷连“禁缠足令”这项德政都没有推行,为的就是“怕扰民”。哪像我们民国时代,尤其是毛主席治下,连夫妻睡觉主席都要管呢!
在绿营当兵,每月有饷银四两五钱;战时还有食米津贴。江南大营的月饷,最好的时期可以发到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