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刑事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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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绀弩刑事档案-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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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夜宵后,步行到动物园附近,聂叫了人力车,同往他家,在那里又聊了一阵。
  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
  兹将他的谈话,尽最大可能真实地记录下来。
 
  从上面这个报告前言来看,此人有意刺探情报,拿了好酒请聂绀弩,以使他“酒后吐真言”,把“反动”思想暴露出来,这具有明显的引诱的性质。报告专门加了一句说“破去不少钞”,意思是“得到了一点东西”(得到了聂的“反动”言论)来之不易呵!在那个年代,中级领导干部的月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元,普通干部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如大学本科毕业工作转正后为22级,北京工资为56元。一顿饭花去二十多元,实属高消费了。把消费写到报告中,既是表功,又像是有意要求领取活动经费。当然,时隔数十年,人事更迭,当事者多已不在人世,我们现在很难去了解更确切的情况了。
 
  这份报告中关于聂绀弩那天晚间的谈话内容,共写了10页,主要是针对毛泽东主席的不满言论。其中谈到1957年的“反右”斗争问题,聂如是说:
 
  现在问题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非解决不可。究竟是我们不对,还是他们不对,这问题非解决不可(敲桌子)。不解决呀,什么革命,什么民主,什么马克思主义,什么逻辑,形式逻辑都讲不通,都要破产!批评一个人事处长的小干部,你就说他反对共产党,反对社会主义,这说得通吗?“反”字,这么容易扣呀!这样被搞成“右派”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他们是想推翻你这个政权吗?就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也不是说他们想(与共产党)平起平坐。想当副总理,可是人家想当的副总理还是你这个政权的副总理呀,他们并没有要推翻你这个政权。你要杀人,你就杀吧,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只要对国家、对大局有好处,你们要借我的头,我也很愿意。”要借我(聂绀弩)的头,我也愿意,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着重,声激愤)现在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要负责,全国都要负责,只有我们不负责,只有我们!(手指连敲桌子)我们什么都说了,我们不负任何责任。要是照我们的意见,哪会弄到今天这种样子!
  他们不认错,行不行?不行!现在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民主与科学的问题。你不解决这个问题(指“反右”),民主与科学的问题就解决不了。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们当然不想解决,也不愿意解决,但是形势逼得他们非解决不可。对个别的人,他们还是要解决的。听说高汾(《大公报》社)的老婆已经恢复了党籍,先前还不是让她和我们一起劳动改造?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当然我不好说是今年,还是明年,还是后年。这不是几个人的事嘛,这是45万人的事,45万!这一定要有一个交代。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错了,这非搞清楚不可,非根本解决不可。一个一个解决,绝对不能解决问题。你就把冯雪峰、我聂某人的党籍恢复了,恢复原来的职位,还让冯雪峰当“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我当副总编辑,并且赔偿我这几年来的工资,也不能解决问题。就算他们让我当文化部部长吧,这总算满足了我最高的愿望了吧?我也不能干了,我也不干了。我们去干了,那一班现在爬上去的人怎么办?他们本身没有什么错,他们因为执行你的方针政策上升了,你叫他怎么下来?这就是现在的根本问题。把一些老的科学家,老的干部都打下来了,让一般干不了的人上去,他们什么也搞不好。一切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把马寅初打垮了,你替马寅初写墓志铭,只要写“公讳寅初”这几个字,就比那些不知名的来得响亮。人家可以把学校办好,他们那一般混蛋就没办法,你要不要科学?这个问题一步一步地逼来了,非根本解决不可。
  我们这些读书、写文章的人,过去都有一个错误的看法,以为我们不懂得政治。其实现在懂得政治的只有我们……(声音激越)瞧吧!我们懂得辩证法,我们相信辩证法,封建主义总是要进棺材的。
 
  报告后面的落款为“1962年9月12日下午”。
 
  报告所录聂绀弩关于“反右”问题“非解决不可”的谈话,现在看来,聂绀弩似乎过于激动,尤其酒后,出言未免失控,但他满含着愤慨的感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其中某些观点,不失为犀利而深刻的理性判断。“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中央终于对“反右”问题作了全面纠正,回头看去,应该说聂绀弩当年的言论是富有政治预见性的。
 
  聂绀弩当时所说的解决问题,不是要求为自己平反,也不只是为错划“右派”的人恢复党籍、恢复工作。他说的是要分清谁是谁非,是要从民主和科学的高度上解决问题。
 
  1957年的“反右运动”,致使五十多万人被划为“右派”。聂当时说“45万”,数字还说少了。在那种极“左”的政治运动中无辜遭受挫伤的,如聂所说,有像马寅初那样的老学者,也有像那个“批评人事处长”就被戴上帽子的年轻人。尤其是血气方刚、富有才华的青年知识分子,占了“右派”的大多数。1959年至1964年,中央就曾先后分五批摘掉了约30万人的“右派”帽子,但是,用聂绀弩的说法,摘帽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直到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之后,在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反思中,才开始了对极“左”路线的政治清算。
 
  1978年4月,中央做出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决定。随后由中央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公安部、民政部联合下发了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实施方案。实施方案规定:凡不应划“右派”而被错划了的,应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经批准予以改正后,恢复政治名誉,由改正单位分配适当的工作,恢复原来的工资待遇,但不补发工资。生活有困难的给予必要的补助。原是共产党员,没有发现新的重大问题的人,应予恢复党籍。原是共青团员的,应当撤销开除团籍的处分。
 
  为“右派”摘帽工作,到1980年宣告结束,共改正错划“右派”54万人。
 
  聂绀弩关于解决“右派”问题的言论,发表在中央决定的十几年之前。他的言论在当时是政治上绝不允许的,当然是要被视为“反动”的东西,要被列入打击对象的名单中的。
 
  大约从1962年9月以后,聂绀弩的写作和他的言论就被公安机关通过不同渠道频频搜集上来,而且多次被摘编报送高层领导。1964
  年12月专政机关的简报上就以“聂绀弩反对文艺界整风,恶毒攻击毛主席”为题,编报了聂的言论。
  有关负责人曾先后对聂的问题作过批示:
 
  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
 
  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
 
  要继续了解聂的情况,并调查他的历史,做好处理的准备工作。
 
  “文化大革命”中各行各业都有不少人被捕或关押,但聂绀弩的情况与别人不尽相同。他不是红卫兵揪出来的,不是抓叛徒、特务、走资派抓出来的。他的被捕,非出偶然,公安机关盯梢已久,镣铐是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的。《公安六条》的发布,可以说是“明因”,也是“后因”;本文所说的,是至今鲜为人知的暗因和前因。
 
  聂绀弩一直都认为,与他交往的都是“右派”朋友,是物以类聚,他们在一起谈心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举报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与他过从甚密的文艺界人士,很可能就是他的“右派”朋友圈子内的人。呜呼,中国的传统文化真是一锅大杂烩菜,要肉有肉,要素有素。
 
  譬如说,既然有一种献身文化,也就会有一种保身文化。中国的读书人,大都深受大义献身精神的浸染。正如鲁迅说过的,“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聂绀弩就属于这样的人。灵魂里深存大义,性情便是耿介正直的,这就容易忽略明哲保身的道理。而那些很通透保身哲学的人,大都是一些假文化人,他们为了保全自身,往往不惜出卖朋友。读书人对于混淆在朋友圈子内的假读书人,往往缺乏戒备,结果让他充当了侦探的角色,朋友们私下言谈被统统告密,直至祸在旦夕而仍无知觉。
 
  特别是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候,饭后茶余的笑谈戏语,一经告密,都会上纲上线,无意之间就会被置于死地。聂绀弩这里就有两个例子,都是因为一半句闲话,被抓了辫子。
 
  关于说林彪和江青有什么暧昧关系的话,谁也不会相信这种荒诞无聊的闲言,无非是有人对林、江政治上不满而信口说出来的。聂绀弩在和朋友们喝酒时,把他听到的这闲话说给大家当个笑料,解颐开心而已。结果被告了密,变成“攻击和诬蔑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头等重罪。在此之前,虽然聂绀弩已有很多言谈和诗作被举报,虽然他已被列入准备打击的对象,但公安机关并没有动作。等到闲话林、江关系这个报告上去之后,立刻成了火候。逮捕令的正式发出,一是碰上了《公安六条》颁布,二是这句闲话起了关键作用。
 
  1965年11月2日晚,聂绀弩、张友鸾等多人,合请香港《大公报》来京的陈凡,在聚丰园吃饭。席间,周绍良问起香港商务印书馆能否出版内地寄去的稿子,陈说他不清楚,但知道他们人少,编辑工作忙,出书慢,错字多等等,这时聂绀弩说:“我托你办一件事好不好?”陈问:“什么事?”聂笑着说:“给我到‘香港商务’搞个编辑做做。”陈笑说:“兄弟人微言轻,此事不见有效。”聂又说:“你说说看嘛!”陈笑说:“说说可以,只怕商务方面当作耳旁风而已。”聂、陈这么两句对话,立时被举报,领导机关就认为聂有“叛逃”的危险。本来是酒饭间随便说说,那种时代想去香港哪有那么容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那些年,广东有很多少男少女想偷渡去香港,被从海上抓回来办学习班,也有不少人泅水被海浪吞没了。聂绀弩既知不能办,就不该提这话头,结果被告发,被认为他是对社会主义不满,想外逃叛国,于是加强了对他的监控。
 
  古人早就说过: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又有道: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
 
  诗狱最是莫白冤
 
  法院的判决书认定,聂绀弩“大量书写反动诗词”,收入档案的这方面的“罪证”也确实够大量的。大略估计,包括聂绀弩的手稿、举报人抄录件及办案机关报告中引用的篇什,共有诗词二百余首。
 
  中国的诗,从《诗经》就有“诗无达诂”的说法。因为诗是一种极精炼而含蓄的文学艺术形式,其含义不是简单明了地浮在字面上。每一首好诗对于不同的对象,在不同的情境中去赏读,都会产生不同的感受,所以很难做出一种确切的解释。很多名作,多家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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