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言的,“方便”是相对于“究竟”而言的。大乘佛教不讲“正统”与“外道”,只讲“究竟”与“方便”(而太虚大师则说,佛教只有“共法”和“不共法”之分,没有“真佛教”与“伪佛教”之别),“究竟”是佛法,“方便”也是佛法,“方便”和“究竟”并非是对立的,而是融合一体的。“方便”是为“究竟”服务的,没有“方便”,“究竟”也就成了空中楼阁。一切在原始佛教和部派时期被称为“外道”的思想都成了大乘佛教的“方便”佛法,至于大乘佛教发展起来后的“方便”佛法那就更多了,儒家、道家、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等的思想皆是大乘佛教的“方便”。开句玩笑,在大乘佛教里,甚至连一堆狗屎也可能是“方便”佛法。因此,按大乘佛教,如果胡晓光将唯识、中观看作是“究竟”佛法,而将与此两者不同的“真常唯心论”看作是“方便”佛法,这个我都能赞同,尽管这样的“究竟——方便”配置还有值得商量的地方。但是胡晓光将唯识、中观称为“正统”而将“真常唯心论”称为“外道”的做法是我所十二分不同意的。
胡晓光除了误用“外道”一词外,还误用了“异化”一词。《初探》中有这么一段话:“任何文化在历史上都不免会受‘异化’规律所支配,佛教文化亦然。‘梵化’的后期印度佛教的存在是很自然的,但不过在印度佛教的梵我论(真常)还不是宇宙本体论。只是这种理念传入中,由于中国一些学人误读和附会,才形成中国化的真常唯心论。彻底的真常唯心论实质是中国佛教史上的独特产品,是佛教思想的‘异化’的结果。”“异化”是哲学中的一个固定术语,不可任意更改其含义而乱用,其正确的含义在哪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科书中都有,希望胡晓光去查一下,因为他在这里所用的“异化”一词完全与其通常的含义不相干。也许有人会说,一词多义应该是允许的,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我认为,对于那些特别著名的大家一致公认其特定含义的固定术语,还是不要擅自乱用的好,否则容易让人误认为你不懂该术语的含义,是外行。
另外,在《初探》中,胡晓光对“疑伪经”的态度也是我所不赞成的。“疑伪经”包括“疑经”和“伪经”。“伪经”是指在中国佛教史上中国人仿照印度佛经的样式而创作的佛经。“伪经”是相对于那些翻译过来的佛经即“真经”而言的。“疑经”是指不能确定其真伪的佛经。胡晓光有个先入之见(实际上许多其他人也有),以为“伪经”(当然也包括“疑经”)就是不好的,就是错误的,因而完整地体现在《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等“伪经”中的“真常唯心论”也是错误的。实际上,在古代,“伪经”并不是一个贬义词,“伪”也不是错误、虚假的意思,而是“人为”、“创造”的意思,或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自主创新”的意思,比如荀子有“任性起伪”之思想,他认为“性”恶“伪”善,即人的本性是恶的,人要通过主观的道德实践—也就是“伪”—来化解恶而达于善,这就是“化性起伪”,其中的“伪”乃是善的,而非恶的。总之,在古文中,“伪”乃是褒义词,并没有什么不好,更不是错误的意思,只是后来随着社会的变迁,人心不古,人主观上一“伪”便作恶、便虚假,于是才有“虚伪”、“伪善”等贬义词的流行,从而导致“伪”字在人们心目中的不良印象。总之,不管怎么说,在中国古代佛教史上,“伪经”是被崇尚的,因为它表明了中国人的创新精神。否则如果“伪经”是见不得人的造假,那么,象道安等佛教目录学家怎么能专门编列“伪经”目录呢?这不是在自暴家丑吗?实际上,道安他们编列“伪经”目录是在以“伪经”为荣。再者说了,即使是从印度翻译过来的佛经,也都是释迦牟尼过世后人们各据已意“结集”出来的,谁知道哪部佛经是反映释迦牟尼之思想的。现在有人说某某经是代表了释迦牟尼的真实思想,这只是该经由于种种原因在佛教界取得了“话语霸权”而已,谁也拿不出考据上的证据来证明它就是释迦牟尼讲的。反正都是“如是我闻”,何不把那些“伪经”也看成是在中国“结集”的佛经呢?在印度可以“结集”佛经,难道在中国就不能“结集”?总之,不要对“伪经”有什么反面的印象,“伪经”挺好。
(四)最后,读罢《初探》,不禁会使人联想起20世纪80年代日本出现的“批判佛教”思潮,该思潮认为“如来藏思想不是佛教”,“本觉思想不是佛教”,以“如来藏思想”和“本觉思想”为指导的中国佛教禅宗、天台宗不是佛教,《初探》一文的思想倾向与“批判佛教”思潮完全一致,因为被《初探》斥为“附法外道”的“真常唯心论”,其实际内容就是“如来藏思想”和“本觉思想”。我想胡晓光不可能不知道“批判佛教”思潮。但是他在《初探》一文中没有片言只语提到“批判佛教”。如此干净,疑为故意。须知,日本的“批判佛教”的最终用意是要清算并否定中国佛教。我们都知道,日本认为自己在经济、政治上都领先于中国,唯独在文化上却是中国的儿孙辈,比如它的佛教就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虽然日本发展出来的佛教模式与中国的佛教模式不同,但怎么说日本佛教也是来自于中国,这一点让许多有反华情绪的日本右翼佛教学者难以容忍,他们借“批判佛教”思潮的东风来清算和否定中国佛教。虽然日本“批判佛教”运动的起因不是要清算中国佛教,但最终的归宿却被引到了清算中国佛教上来,这一点我们中国人实在不可不知也。关于日本“批判佛教”的来龙去脉,在此无暇述及。大家点击网络,以“批判佛教”为主题词来搜索,一切尽收眼底。不过,我十分不愿意将《初探》划到“批判佛教”的阵营中去。
《初探》一文还让我想起20世纪40年代吕澂和熊十力之间的“性寂”、“性觉”之争(这个争论想必胡晓光也是知道的)。在这个争论中,以欧阳竟无和吕澂为代表的“内学院派”也是主张以《大乘起信论》为基础的中国佛教的“本觉”思想不是“真佛教”,只有印度佛教中的唯识学才是“真佛教”,结果遭了牟宗三的“当头一棒”:“我既非佛教徒,故亦无佛教内部宗派上的偏见。内学院的态度,我自始至终不喜。欧阳竟无先生说藏密、禅、净、天台、华严,绝口不谈;又说自天台、贤宗兴,佛法之光益晦。藏密、净土不谈可以,天台、华严、禅,如何可不谈?若谓人力有限,不能全谈,则可。若有贬视,则不可。台、贤宗兴,如何便使佛法之光益晦?而吕秋益写信给熊十力先生竟谓天台、华严、禅是俗学。此皆宗派作祟,不能见中国吸收佛教发展之全程矣。他们说这是力复印度原有之旧。然而佛之教义岂只能停留于印度原有之唯识宗耶?”(参见牟宗三《佛性与般若》“序”)事实确实如此,若有宗派偏见,便会走向“护教”,佛教中的许多问题就会看不清楚。
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废话,总的意思是想表达大乘佛教没有正统,或者更干脆地说,佛教中没有正统。印度佛教是佛教的源头,但不是佛教的正统;中国佛教也不是佛教的正统,虽然中国佛教发展势头很猛,可能而今现在眼目下还是佛教中最繁荣的一派。具体到大乘佛教的思想上来说,唯识、中观不是大乘佛教的正统,“真常唯心论”也不是大乘佛教的正统,大乘佛教只说“法法平等”,有“方便——究竟”之分,却无高下之别,没有正统与异端之间隔。我倒是更愿意将“真常唯心论”看作是唯识、中观在中国佛教中相互融合后的一个新发展,因为中观讲“空”,唯识讲“心”,而“真常唯心论”则讲“空”的“心”和“心”之“空”,(不成熟的见解,有待深入)。最后,我还想附带提一下,《初探》中说,以“真常唯心论”为基础的中国化佛教,如天台宗、华严宗、禅宗等“所谓的判教之说无非是中国化佛学自我抬高自宗之方法而已”,这个说法似乎不合中国佛教的判教理论。中国佛教各宗派之所以要判教,是因为它认为不同的众生要用不同的方式来教化,所以要将佛法作适当的分判,以便于不同的众生从中简择合已所需的佛法,而不是像《初探》中所说的那样要“抬高自宗”,这只要看看解释天台宗判教理论的《天台四教仪集注》和《教观纲宗》即可明白。再比如,南宗禅分顿教、渐教,并自称自己是顿教,但它并非是抬高顿教,而是说因为众生的根机各有不同,有的人适合顿教,有的人则适合渐教,所以要分顿教、渐教,有《坛经》语录为证,曰:“本来正教,无有顿渐,人性自有利钝。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识本心,自见本性,即无差别,所以立顿渐之假名。”(定慧品)又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种,见有迟疾。何名顿渐?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顿渐。”(顿渐品)这哪里是在抬高顿教?总之,中国佛教各宗派的判教都是以人为本的,而不是以法为本的,属于人本主义的判教。
以上见解,不周之处,万望胡晓光海涵,期能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