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很会想到别人。早晨如果她先起床,她总是轻轻的走路,小声音说话,恐怕惊动别人。我从小没有这种习惯,只要我起了床,便不想到别人。为这件事我受了长期的训练,多少也有一点进步。妻总不愿意给人难堪,所以她很少疾言厉色的对人说话。除了最熟的人以外,她也不肯轻易责备人。但我只要看见信徒有错处,便毫不留情的责备他们,因此许多人对我有些惧怕,对她便没有这种感觉。
妻要为人作什么事,总是在事前一声不响,到时候就为人作了。她要送给人东西,也是这样不先告诉人,在人想不到的时候忽然送给那个人,还有时她暗暗把东西放在人家里便走去,或把东西放在那个人的口袋里,及至开口袋的时候才发现,竟不知道是那里来的。我就完全不是这样了,要为人作什么以前,总要早早应许人。有时候竟不能作到,以致使人失望。在这件事上我很得了她的帮助,到今日我渐渐学会在未作一件事以前不预先说出来。这样,到时候如果作得到,可以使人得着意外的快乐,如果作不到,也不致使人失望,又不致使自己对人失去信用。
我是一个多忧多虑的人,每日让许多的忧愁、挂虑、烦恼、惧怕,占据自己的心,妻却极会信靠交托。无论如何严重的事,她并不需要跪下恳切祷告,只是心中轻轻的往神手中一放,一切便全不管了。说也真灵,她交托,神也真为她成全。因此她心中很少有愁苦挂虑,每天总是笑口常开。她这种生活使我渐渐也受了相当的影响。
我不怕为人出力气、费金钱,我却不愿意在为人出了力、费了钱以后还受人的误会。妻却对这一切全不在意。她说,「随便人怎样误会我,只要我所作的对得住神就好了。」她对别人所说批评、论断、误会、毁谤的话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她认为使别人的舌头夺去自己心中的喜乐平安是一件极不合算的事。说来也真希奇,她确实有一些短处,但她所有的长处大多数都是我所没有的。神就藉着她教导我学习了许多功课。
妻的忍耐也是我望尘莫及的。常有缺少常识的人到这里来谈话,没有要紧的事却停留几小时之久,她总是一点不发急。一次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女子来同她谈话,一段事情反复的对她讲,她总安静着去听,还耐着心与她谈话,第一次几小时,第二次大半日之久。任何人恐怕都忍受不住这种无谓的谈话。她却说,「这个女子太苦了,需要有人给她一点同情和安慰。」
在我们结婚以后的几年中,我因为妻没有喜爱读书的习惯,有许多普通的常识都不知道,也不留心世界大势,便轻看她,称她「孤陋寡闻,不学无术。」但近些年来我发现她比我聪明得多。她料事多中肯,也有急智应付忽然临到的事,因此我遇见事就同她商量,她也给了我许多良好的建议。我常戏称她为我的「参谋长」。当她回南方去看望母亲的时候,我便如同失去了一只手一样。
我从前最不注意饮食睡眠。我能从清晨到午后不进饮食还照常工作,也常伏案办事或写作直到深夜。妻过了时候不吃饭便全身软弱无力,睡眠不足便头晕脑涨,因此她也就注意我的饮食和睡眠。她为我不按时吃饭和我作事直到深夜常和我麻烦。她对我讲,毁坏身体就是毁坏神的殿。我从前常因此向她生气,觉得她干涉我的自由。有时甚至因此同她争吵。经过两次重病以后,我才明白一个不注意饮食睡眠的人就需要这样的一个妻子干涉他的自由,不然,他会因着任性毁坏了自己的健康,甚至不等到神所赐他的年日满足,就早早的离开世界。这样的人我们已经知道好几个了。
回想前些年我们夫妻中间的摩擦真可算相当剧烈。有很长的一个时期我们几乎天天争执。其实在大事上我们很同心,所争执的总是一些小事。我们两个人的个性都相当的强,争执起来,谁也不肯让步。感谢神,祂要借此磨去我们的棱角,使我们能成为「光滑的石子」。可叹许多夫妻一发生摩擦就闹离婚。他们觉得分离了可以少受痛苦,其实正是拒绝了许多福祉,而且还要陷入许多的罪恶和灾祸中。神不许属祂的人随便离婚,并不是剥夺他们的自由,实在是为要使他们得福。假使神不禁止属祂的人随便离婚,当我们二人摩擦得剧烈的时候就离了婚,还能有今日么?阅者中间如果有人夫妻中间也有摩擦不睦,我希望你们仰望神,为顺服神而忍耐,早晚你们必会看见神奇妙的恩典临到你们。当小石块被磨成「光滑的石子」的时候,你们便明白顺服神是何等有福的事了。
我和妻结婚以来已经将近二十二年之久。以前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摩擦,我们却始终彼此信任。我们不彼此说谎,也不互相猜疑。我们中间也没有彼此隐瞒的事。我们推心置腹,相见以诚。夫妻中间彼此说诚实话,互相信任,实在是一件极重要的事。在这件事上如果失败,这个家庭的前途便危险万分。撒但最喜欢破坏夫妻中间彼此信任的心。当夫妻不以诚相见的时候,魔鬼便在他们家中掌握大权了。
我从前理想中的妻子是一个长於文学的女子,这样,她可以作我的书记。不料妻并不是这种人材,连写一封重要些的文言信都需要找我为她起草,但有时她会为我修改文稿。她也不会讲道,她却会在我讲完道以后告诉我意思或言词方面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她不是一个能干的主妇,但她是一个良好的同工;她不是我办公室中的一个干练的书记,但她是我人生和工作上的一个精细的校对员。她不是我从前理想中的妻子,但她是我今日最适宜的配偶。现今我才明白我的理想并不是完美的理想,我的选择也不是最好的选择,惟有神的意念和作为才真是尽善尽美。我更加笃信神所说的:
「我的意念非同你们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们的道路。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赛五十五8…9)
1950年7月4日
附录 追念母亲
(这一篇中有几段记载因为在前几章中已经提过,所以删了去,免得重复;此外又增加了一些前次写的时候所遗漏的事情。)
1947年10月18日,夏令时间下午11时50分,母亲在北京甘雨胡同二十九号寓所平安去世。自前一年9月1日姐姐因肠胃病去世以后,母亲心中就非常难过。老年人丧子女本来就是最悲苦的事,若不是从神得着安慰,实在是极难担当,何况母女五十多年在一处就没有离开过呢?加以姐姐病逝以前,母亲也同时患痢疾,姐姐一病不起,母亲渐渐痊愈,可是体健从那时一直就不能恢复,后来双腿都肿起来。今年春夏比较还算好些,入秋以后,面部与双手也都浮肿起来。请医生看过。说是年纪太高,身体虚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痛。到入10月以后,身体更软弱,食量也减退。13日以后,情形一日不如一日。15日情形更不佳。16日晚还能好好的吃一些食物,安静的睡眠一夜。17日便不再想吃东西。晚间饮食都不能下咽。夜间有一位弟兄陪我坐在床前看守一夜。昏睡中屡屡发呓语。18日除去进了几口饮料以外,已经不能吃东西。到了晚间,气力逐渐减消,脉搏也渐起变化,11时50分在毫无痛苦中安然去世。按旧历计,82个生日过了两天;按阳历计,差4天不足82个生日。
母亲悟性不高,记忆力却相当的强,直到八十多岁,还能背诵幼年所念的四书、千家诗和一些别的古书里面的话。母亲的性情憨直暴烈,领悟事理非常迟钝。一件事情她认为怎样,便没有人能再为她更改过来,就是别人举出多少证据来证明她所看的不对,也难改变她的成见。母亲在老年的时候性情已经改变得很多。在中年的时候非常暴烈,同人一交涉事情,几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要生气。我作小孩子的时候常常违逆母亲,母亲舍不得责打我,便自己生气摔毁东西,或是打自己。同院邻不交涉事情则已,一交涉事情,十次中会有八九次要生气。母亲同人交涉事情,不会慢慢的讲话,只会发急生气。自己也知道这种性情,所以许多事总是忍受,不同人办交涉。及至实在不得已去和人交涉的时候,很难得不把自己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姐姐和我在这一点上很像母亲。若不是神改变了我,我现在也不晓得到什么地步了。
母亲实在受过许多的苦。当我作小孩子的时候,家中的生活非常艰难。每日吃很苦的饭食。一到冬天,屋子既不够暖和,身上穿的衣服又单薄,母亲和我手脚总是冻得裂成许多破口,疼痛得很。我年幼的时候常惹母亲生气,使母亲难过。不过却知道帮助母亲过日子。没有力量作别的事,每天清早起来,便拿一个筐子,到本巷内几家大公馆门外倾倒秽土炉灰的地方拾些碎煤,拿回家里来生炉子,这样就减少家中一笔买煤的开支。到我入校以后,仍是每天早晨拾过煤,再夹着书包去上学。一直到我十二岁住校,这件工作才算放下。在我读书的时期中,走读的时候每月只交二三十个铜币的学费,还不算太难。到十二岁住校的时候,连学费和膳费,每月要交二百几十枚铜元,(合银币两元几角),就感到困难了。不过那时学校中有一种奖金,就是每学期大考的时候,每班考取第一二两名的学生,下一学期可以完全免交学膳费。我在高小二年半之久,每学期总是因得奖金而省下了学膳费。那几年虽然不能再拾碎煤帮助家庭,但家中减少一个人的饭食,比拾碎煤节省了许多,母亲的日子过得稍宽裕些了。到了我十四岁的秋季,从高小毕业,升入中学。(我从初小到中学毕业,都在伦敦会所设立的萃文学校读书。)那时学校改变了办法,增加学生的学膳费,招收外面的学生。(以前是只收教友家的子弟)。每月每个学生要交两圆钱学费,四圆钱膳费。但教会的学生可以由教会领到两圆钱的资助,每月自己付四圆钱。奖金的办法也略有更改,就是每学期大考的时候,每班考取第一名的,第二学期免收膳费,考取第二名的,免收学费。教会里学生的学费本是由教会担负,所以若考取第一名,免交膳费,那也就是不出钱读书、不出钱吃饭了。到了我入中学二年级(我不太清楚记得是二年级或是三年级了)的时候,校中因为经费不足,把奖金缩减,改为高小一年至三年张贴总榜,中学四年也张贴总榜。全高小、全中学各取两名,这四名学生可以得奖金。这样七个班次一共取四名,校中可以省下十名学生的奖金。我在高小和中学读书的时候,就靠着得奖金读书,母亲不过为我作衣服,给我一些买书和零用的钱。到了我在中学四年级的时候,奖金完全取消,只发一点奖品。我最后所得的奖品是一本皮面金字的新约,和一本布面带谱的颂主诗歌。我在高小和中学的几年,既没有交过多少学膳费,家中的房租又渐渐增多,母亲受的苦当然也逐渐减少,这时比起十年前来,已经可算出幽谷而迁乔木了。
我作学生的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母亲为这个也受了不少的苦。每当我生病的时候,母亲总是提心吊胆,只恐怕我的病不能好,有时深夜跪在炕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