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把车停到一个岔路边。车身被雨水敲击着,就像开过一个自动洗车间。“吻我。”她命令道。我照办了,然后就消失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克莱尔十六岁)
克莱尔:星期一在学校里,每个人都看着我,却没人和我说话,就像小小间谍哈里特①小小间谍哈里特是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哈里特是个具有强烈好奇心的聪明女孩,她把观察大人和同学时所发现的一言一行都记在笔记本里,并且加上自己率直的评论。当她的同学发现这本笔记本后,就给她冠上“间谍”的封号,并集体排挤她。的秘密笔记本被同学们发现了一样。走在长廊中,人们像红海潮水般纷纷往两边避让。第一节英语课,我走进教室,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我在鲁思旁边坐下,她笑得有点担忧,我什么也没说,接着她那双小而热的手从课桌底下伸过来,叠在我的手上。她握了一会儿,直到派塔齐老师走进来,才抽回去。派塔齐老师发现今天大家都出奇地安静,漫不经心地问:“大家周末过得好吗?”王苏说:“哦,很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紧张的笑声,派塔齐老师一愣,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冷场,接着他说,“那很好,我们开始学习《比利·巴德》②梅尔维尔的一部中篇小说,又译《漂亮水手》……一八五一年,梅尔维尔发表了《莫比迪克》,又叫《白鲸记》,美国读者对其的反应异常平淡……”我什么都没听进去。尽管穿了一件全棉内衣,可我仍觉得毛衣很扎人,而且肋骨也很疼。同学们费劲地熬过对《比利·巴德》的那场讨论,最后铃声响起,便各自逃散了。我缓缓跟着大家,鲁思走到我身边。
“你还好吧?”她问我。
“基本没事。”
“我按你说的那么做了。”
“什么时候?”
“大概六点左右,我怕他父母回家后会发现。把他弄下来可真不容易,胶带把他的胸毛全粘光了。”
“很好。很多人都看到了?”
“是的,每个人。呵,据我所知都是女生,没有男生。” 此时走廊里空荡荡的,我站在法语课教室前。“克莱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有帮手。”
丧钟又响了,鲁思跳了起来。“啊,天哪,我已经连续五次体育课迟到了!”她迅速跑了,好像被强大的磁场排斥开似的。“吃午饭的时候再告诉我!”鲁思大喊道,我转身走进西蒙女士的教室。
“啊,阿布希尔小姐,请您坐好。③原文是法语。”我坐到劳拉和海伦中间,海伦写了一张字条递给我,干得漂亮!这堂课是翻译蒙田的文章。我们安静地翻着,老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随时指导纠正。我很难集中思想,亨利教训完杰森后,却一脸无动于衷,仿佛刚刚握过他的手,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他开始担心,他不知道我对此会如何反应。但我觉得亨利整杰森时非常陶醉,杰森伤害我的时候也是同样的陶醉吗?但是亨利是好人,那样就对吗?我要他这么做,对吗?
“克莱尔,别走神。④原文是法语。”老师在我的肘边说。
下课铃再次响起,大家纷纷逃走了,我跟在海伦后面,劳拉有点同情地抱了抱我,然后奔向大楼另一端的音乐课教室。我和海伦第三节都是体育课。
海伦笑了,“哈哈,该死的小姑娘。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你怎么就把他绑到树上了呢?”
我已经厌倦这个问题了,“我有个朋友专门擅长这个。是他帮我干的。”
“‘他’是谁?”
“我爸爸的一个客户。”我说了谎。
海伦摇摇脑袋,“你这个谎撒得可真差劲。”我笑了,没有说话。
“是亨利,对吗?”
我摇头,把食指放到嘴唇上。我们来到女生会馆,走进更衣室,哇噻!所有的女孩都鸦雀无声了!接着,低低的说话声荡漾开来,慢慢挤走满屋子的寂静。我和海伦的衣箱在同一排,我打开箱子,取出运动衣裤和鞋子。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我先脱下鞋袜,然后再是小内衣和短裤,我没有戴胸罩,那样会疼死的。
“喂,海伦!”我说。我继续脱内衣,海伦回过头来。
“天啊,克莱尔!”伤痕看起来比昨天更可怕,其中一些已显出青紫色,大腿上留着杰森用鞭子抽过的痕迹。“哦,克莱尔。”海伦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住我。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的眼光掠过海伦的肩头,我看到所有的女生都围过来,看着我。海伦站直了转过身,对着她们,问道:“怎么了?”站在后排的一个女生开始鼓掌,接着大家一齐鼓掌,一齐欢笑,一齐欢呼。我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飞上了天。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四岁,亨利三十二岁)
克莱尔:我躺在床上,几乎快睡着了,突然感觉到亨利的手在我的肚子上摩挲,他回来了。我睁开双眼,他正俯身亲吻我那处烟烫的小疤痕。依稀的夜色中,我触摸他的脸,对他说:“谢谢你。”他回答:“很乐意为你效劳。”这是我们惟一一次谈起那件往事。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星期日(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十七岁)
亨利:这个温暖的九月下午,我和克莱尔走在果园里。金色的阳光下,昆虫们躲在草丛里轻轻地嗡鸣,万物一片静谧。放眼望去一片干枯的草地,暖洋洋的空气闪着微光。我们来到苹果树下,克莱尔把垫子搁在树根上,靠着树干坐下来。我则四肢张开地平躺着,头枕着她的腿。我们刚吃完东西,剩下的食物散落在周围,熟落的苹果点缀在其间。我心满意足,昏昏欲睡。我是从一月过来的,克莱尔和我正闹得不可开交。这段夏天的小插曲真是充满了田园诗意。
克莱尔说:“我想把你画下来,就保持这个姿势。”
“睡得东倒西歪的样子吗?”
“很放松的样子,你现在看上去很宁静。”
为什么不呢?“你画吧。”我们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因为克莱尔要画一棵苹果树,交美术课的作业。她捡起素描本和碳笔,把本子在膝上放稳。我问:“你要我移动一下么?”
“不,那样就改变太多了。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于是,我继续懒散地观看枝条与天空相互映衬而成的图案。
静止是门戒律。我阅读时,保持多久都没有问题,可是耐心为克莱尔坐着,每次都出奇地困难,甚至某个刚开始很舒服的姿势,一刻钟后就成了人间酷刑。我身体保持不动,只能转转眼球,看看克莱尔,她正在埋头作画。克莱尔只要一画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和被她观察的对象。这也正是我喜欢给她当模特的原因,她看着我的那种专注的眼神,仿佛我才是她的一切,那种眼神,除此以外,只有当我们做爱时她才会给我。此刻,她正看到我的眼底深处,微笑着。
“我忘了问你,你是从哪一年过来的?”
“二年一月。”
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真的?我还以为更晚一些呢。”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老?”
克莱尔揉揉我的鼻子,她的手指游走过我的鼻梁,来到我的眉毛上。“不,没有。可是你这次看上去很开心也很平和,通常,当你从一九九八、一九九九或二年过来时,要么很沮丧,要么很怪异,你也总不告诉我原因。然后,到了二一年,你又一切正常了。”
我笑起来,“你看上去像个算命的。真没想到你还会这么仔细地留意我的情绪。”
“那我还能留意什么呢?”
“记住,通常我都是因为压力太大而被送到你这儿来的,但是你也不必担心那段时间很可怕,那几年里,也有不少非常愉快的时光。”
克莱尔继续专注到她的画面上去,不再问那些未来的问题,然而她又问起了别的:“亨利,你害怕什么?”
我很诧异,不得不好好考虑一番,“怕冷,”我说,“我害怕冬天。我害怕警察。我害怕去荒唐的时空,被汽车撞,被人打。还有,我害怕在时间中迷路,永远回不去。我害怕失去你。”
克莱尔笑着说:“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我害怕你厌倦了那种被我抛下的生活,我害怕你弃我而去。”
克莱尔把素描本放到一旁,我也坐直身子。“我不会离开你的,”她说,“即使你总是离开我。”
“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要主动离开你。”
克莱尔给我看了看她的作品。我看过这幅画,它就挂在克莱尔工作室的画桌旁。这幅画里的我,看上去确实非常宁静。克莱尔签好名,准备写上日期。“别写,”我说,“这幅画是没有日期的。”
“没有吗?”
“我以前看过,上面没有日期。”
“那好吧,”克莱尔把刚写了几笔的日期擦掉,改成了“草地云雀”。“好了。”克莱尔困惑地看着我,“当你回到真实时空里,会不会发现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说,要是我现在把日期重新写上去,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试试看吧。”我好奇地说。克莱尔又把“草地云雀”擦掉,改成“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一日”。
“就这样,”她说,“这很容易。”我们呆呆地看着彼此。克莱尔笑着说:“就算我违反了时空连贯体①指时间与空间所构成的四维时空结构。,这也不太明显。”
“如果你引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会告诉你的。”这时,我有些摇晃不定,“我想我要走了。”克莱尔亲吻了我,随后我就离开了。
二年一月十三日,星期四
(亨利三十六岁,克莱尔二十八岁)
亨利:晚饭后,我仍在想克莱尔的那幅画,于是我走到她的工作室看个究竟。克莱尔最近在用某种紫色纸张的细小纤维制作一具巨大的塑像,看上去像是一种木偶和鸟巢之间的混合体。我小心地绕了过去,站在她的画桌架前。那幅画不见了。
克莱尔抱着一大捧麻蕉纤维走了进来。“嗨,”她把它们放到地上,靠近我,“怎么了?”
“平时一直挂在这里的那幅画哪去了?你画我的那幅?”
“嗯?哦,我不知道。也许掉下去了吧?”她蹲到桌子底下寻找,“好像没有嘛。哦,等会儿,我看到了。”她的两根手指夹着那幅画,“啧啧,全是蜘蛛网。”她掸去蛛丝,把画递给我。我低头看去,上面还是没有日期。
“日期哪去了?”
“什么日期?”
“你在画的底部写过日期的,就在这里,你名字下面。看上去好像被刮掉了。”
克莱尔笑了,“好吧,我坦白,是我刮的。”
“为什么?”
“你那时说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害怕极了。我想,万一因为我固执的试验,导致我们再也不能相遇了,那可怎么办?”
“我很高兴你那么做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高兴。”我们彼此望着对方,然后克莱尔笑了,我耸了耸肩,就是这样。可是,为什么看上去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却几乎已经发生过了?为什么我会那样地如释重负?
第二部分
圣诞夜(一)(1)
(总是在同一辆汽车里遇难)……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六(亨利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