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酸的,甚至被野鹿啃过几口的苹果,都能吃。突然门“砰”地一关,我从草丛中探头张望,一个孩子正匆匆忙忙地奔跑,当这个孩子穿过摇摆的草丛,沿着小路跑近的时候,我一阵激动,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的是克莱尔。
她很小。她一无所知。她一个人。她还穿着那套学生装:军绿色的背心裙,白色上衣,齐膝的袜子和平底鞋。她拎着马费百货公司的购物袋和一块沙滩浴巾,克莱尔把浴巾平铺在地上,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上面,都是些意料之中的各式文具:旧圆珠笔、图书馆里粗短的铅笔、蜡笔、刺鼻的记号笔、钢笔,还有一捧她爸爸的办公文具。她整理好,又潇洒地抖了抖一叠纸,然后把各种笔轮番在纸上试起来,仔仔细细地划线画圈,一边还哼着歌。我认真听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那是连续剧《迪克凡戴克秀》的主题曲。
我犹豫着,此刻的克莱尔很是自得其乐,她大概只有六岁。如果现在是九月,她很可能刚读一年级。显然她不是在等我这个陌生人。我知道一年级小学生的第一节课就是:如果在自己秘密的领地里碰到了裸体男人,如果他知道你的姓名并让你别告诉爸爸妈妈,一定不能和这样的人有任何交往。我琢磨着今天究竟该不该是我们相识的第一次?是否要到以后其他时候,我们才该初次见面?也许我该彻底安静,这样,克莱尔就会走开,然后我可以去大嚼一通苹果,洗劫一家洗衣店,或者回到自己正常的时空里去。
可克莱尔直直地盯着我,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我一直伴着她哼那首曲子,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晚了。
“谁在那儿?”她小声地喊道,活像只被惹恼的鹅,脖子和腿伸得老长。我头脑飞快地运转着。
“地球人,你好!”我友好地装腔作势道。
“接招,你这个坏猎人!”克莱尔环望四周,想要找块东西扔我,最后她决定用那双结实的尖跟鞋。她使劲地把鞋子砸向我,我觉得她并不能看清我的具体方位,谁知,她运气真好,一只鞋子正好砸在我嘴上,我的嘴唇开始流血。
“手下留情啊!”身边没有什么可以止血的,于是我捂住嘴,声音沉闷,下巴也生疼。
“你到底是谁?”这下克莱尔害怕了。我也有些害怕。
“亨利,我是亨利,克莱尔。我不会伤害你,我希望你也别再用东西砸我。”
“把鞋还给我,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躲起来?”克莱尔朝我瞪着双眼。
我把她那双鞋扔回到空地上,她捡起来,一手提着一只,仿佛握着两把手枪。“我躲在这儿,是因为丢了全身上下的衣服而不好意思嘛,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很饿,也不认识任何人。现在可好,又流血了。”
“你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下来说的可都是真话,没有虚假,句句属实:“我来自未来。我是时间旅行者。在未来我们俩是朋友。”
“只有电影里的人才时间旅行。”
“那是我们想让你们相信的。”
“为什么?”
“如果大家都时间旅行的话,就天下大乱了。就像去年圣诞节,你想去看你的阿布希尔奶奶,你得经过奥海尔机场,那天人特别多吧?我们时间旅行者也是这样,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向来都很低调。”
克莱尔琢磨了一分钟。“出来吧!”
“你得先把沙滩浴巾借给我。”她于是掀起浴巾,听由钢笔、圆珠笔和纸张飞散在各处。她扬起双手把浴巾扔给我,我顺势一接,然后背过身去,裹严我的腰胯。那是一条鲜艳的、粉橙双色相间的浴巾,还有花哨的几何图形,真是第一次见未来妻子时的绝佳装束。我转过身去,步入那块空地,尽可能端庄地坐到岩石上。克莱尔退到空地里离我最远的地方,两手仍紧紧地各握一只鞋。
“你在流血。”
“是呀,你把鞋扔到我了。”
“哦。”
沉默。我努力想要表现出友好、亲切的样子。亲切对儿时的克莱尔来说很重要,因为当时她周围这样的人很少。
“你在捉弄我。”
“我永远都不会捉弄你的。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捉弄你呢?”
克莱尔固执到极点,“从来就没有什么时间旅行者,你骗人。”
“圣诞老人就是时间旅行的。”
“什么?”
“当然啦。你想呀,他怎样才能够一夜之间把所有的礼物都发给小朋友呢?他得不停地把时间往前拨几个小时,这样他才能在天亮前顾上所有的烟囱。”
“圣诞老人有魔法的,你又不是圣诞老人。”
“你说我不会魔法?哈,路易丝小姐,你可真难伺候!”
“我不叫路易丝。”
“我知道,你叫克莱尔。克莱尔·安尼·阿布希尔,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四日出生。你的爸爸妈妈叫菲力浦·阿布希尔和露西尔·阿布希尔。你和他们俩,还有你外婆、你哥哥马克、你妹妹爱丽西亚住在一起,就在下面的那个大房子里。”
“你知道这些并不说明你是未来人。”
“如果你能在这儿多待一会,你可以亲眼看见我消失。”我把握很大,因为克莱尔和我说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最令她难忘的,就是我的突然消失。
沉默。克莱尔交替着在两脚之间移动重心,然后赶走了一只蚊子。“你认识圣诞老人吗?”
“他本人?呃,不认识。”血已经止住了,但我看上去一定还很糟,“嗨,克莱尔,你会碰巧带着纱布么?或者你有什么吃的?时间旅行让我好饿啊。”
她想了一会,把手伸进背心裙的口袋,拿出一块咬过一口的好时巧克力,扔给我。
“谢谢啦,我爱吃这个。”我咬得又整齐又快,我的血糖浓度低极了。然后我把巧克力包装纸放回她的购物袋。克莱尔被我逗乐了。
“你吃东西时像条狗。”
“我才不像呢!”真是极大的侮辱,“我有可相对拇指,你看看清楚。”
“什么是可相对拇指?”
“像这样,跟我做。”我做了个OK的手势。克莱尔也做了个OK的手势,“可相对拇指就是你能这样做,你能开罐子、系鞋带什么的,而动物不能。”
克莱尔听了有些不高兴,“卡梅利塔修女说动物是没有灵魂的。”
“动物当然有灵魂,她是听谁说的?”
“她说是教皇说的。”
“教皇是个小心眼,动物的灵魂比我们人类的高尚多了,它们从来不说谎,也不乱发脾气。”
“它们互相吃来吃去。”
“这个嘛,它们也是不得已嘛,它们总不可能去奶品皇后①①奶品皇后(Dairy Queen);全球最大的冰激凌品牌,其连锁店遍布全球。买一大筒果仁香草冰激凌,对吧?”这是克莱尔小时候,在这个广阔世界上的最爱。(成年的她迷恋寿司,尤其是彼得逊大街上那家必胜寿司店的。)
“它们可以吃草啊。”
“我们也可以啊,可是我们不吃,我们吃汉堡。”
克莱尔在空地边缘坐下,“埃塔让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
“确实是个好忠告。”
沉默。
“你什么时候消失?”
“当我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和我在一起很无聊么?”克莱尔翻了翻眼睛,“你在忙什么?”
“练书法。”
“我能看看么?”
克莱尔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拾起一些文具,但还是充满敌意地盯着我。我略略向前倾身,小心地伸出手,仿佛她是只凶猛的狼狗。她把纸向我快速一递,便急忙抽身而退。我专注地看着她的作品,就像鉴赏凡·高的真迹《向日葵》、或是《凯尔圣经》真卷、或是其他什么文化瑰宝。她一遍又一遍,用逐渐放大的字体书写“克莱尔·安尼·阿布希尔”,每个笔画上升和下降的转折处都是弯曲的螺旋,每个圆圈里都画着微笑的眉眼,确实相当美。
“真漂亮。”
克莱尔很满意,每次听到别人夸她的作品总是这样,“我可以专门写一张送给你。”
“那太好了。可惜我在时间旅行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带不走。不过,或许你可以帮我保管,我每次到你这儿就能欣赏了。”
“为什么你带不走东西?”
“嗯,你想想,如果我们时间旅行者能在时间隧道中任意搬运东西的话,整个世界很快就会一团糟了。假设我带了些钱来到从前,我可以事先查到所有的彩票中奖号码和获胜球队,然后狠狠地赚一大笔钱,那样就不公平了,对吧?还有,如果我不诚实,我从过去偷东西带到未来去,那样也没有人能抓到我,对吧?”
“你可以去做个海盗!”克莱尔似乎为她给我设计的职业很满意,甚至忘记了我是个危险的陌生人,“你可以把偷来的钱先藏在什么地方,画张藏宝图,然后再到未来世界里把它挖出来。”这个建议或多或少地让我和克莱尔以后过上了不羁随性的生活,成年的克莱尔觉得这有点不道德,不过这毕竟是我们在股市中常胜不败的秘诀。
“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衣服。”
克莱尔怀疑地打量我。
“你爸爸有没有不要的旧衣服?就算一条裤子也好。我是说,我喜欢这条浴巾,别误会,只不过在我来的那个时空里,我通常更喜欢穿裤子。”菲力浦·阿布希尔稍矮些,大约比我重三十斤,我穿上他的裤子会显得有点滑稽,但很舒服。
“我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需要现在去找。不过下次我来这儿时,如果你能为我准备好,我会非常感激的。”
“下一次?”
我找到一张没有用过的纸和铅笔,用大写字母写下: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晚饭后。我把纸交给克莱尔,她很谨慎地收下了。眼前一阵模糊,但我能听见埃塔在喊克莱尔。我说:“克莱尔,记得保密,好吗?”
“为什么?”
“不能说。我要走了,现在。非常高兴见到你,记得别去收集那些零食袋里的小玩具了啊。”我向克莱尔伸出手,她非常勇敢地握住,我们的手彼此摇晃着,我消失了。
二年二月九日,星期三(克莱尔二十八岁,亨利三十六岁)
克莱尔:很早的时候,大概是清晨六点,我还流连在浅浅的睡梦中,突然,亨利把我撞醒,他准是刚去了另一个时空。事实上他就是压着我的身体现身的,我惊叫起来,彼此都被对方吓得半死。他突然笑了,从我身上翻下来,我也转过身看着他,他的嘴唇流了很多血。我一跃而起,拿来一块小毛巾,仔细地擦拭他的嘴唇,他居然还在笑。
“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你用鞋砸伤我了。”我根本记不得曾用什么砸过亨利。
“没那回事。”
“有的。还有,我们那时第一次见面,你一看到我就说,‘这就是我未来的老公,’然后就把鞋子朝我狠狠扔来。所以我说,你是很有知人之明的。”
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四(克莱尔六岁,亨利三十五岁)
克莱尔:这个男人写在纸上的日期,和今天早上爸爸书桌上翻开的日历吻合了。尼尔在给爱丽希尔做炖蛋,埃塔在骂马克,他居然不做功课,和史迪夫玩飞盘去了。我说,埃塔我能从箱子里拿些衣服吗?我指的是玩“化妆舞会”时阁楼上的那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