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自己的卧室去。在这个过程中秦可卿一直在贾宝玉身边,这和接下来的梦境有关。一是宝玉入梦之初,“惚惚地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到此为止,尽管是在梦境,这个秦氏还是第一个秦可卿。梦境中的贾宝玉在看了卷册(判词),听了《红楼梦》曲之后,那梦中宝玉不但让那些歌姬不要再唱了,竟然又“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这个细节看似不大合理,怎么睡梦中的宝玉又有酒醉之感而发困?因为警幻为他“设摆酒馔”,请他饮了仙酿“万艳同杯(悲)”酒。这正符合今日宝玉在宁府游园赏花家宴醉酒的特点,梦境中重现了现实生活的某些情景。于是“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注意:这和宝玉到秦可卿卧室见到的具体东西不一样,但都是从未见过的。方才宝玉的感想,现在写出来了)。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接着警幻对他说了一通,并说,“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等等。这个女孩显然既不是生活中的林黛玉或薛宝钗,也不是生活中的秦可卿,但是有这三个少女、少妇的影子,是平时生活中某种心理积淀的形象叠合。
从心理学分析,少男少女进入青春期之初,对异性的情感还很不稳定,爱慕中感性几乎压倒一切,理性成分很少,而且往往希望自己将来的妻子或丈夫兼有几个人的优点。贾宝玉当时对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有爱慕之心,也许对黛玉多一点,但是还没有到死心塌地的程度,和后来二人由于志同道合而产生的爱情还不一样,也和对宝钗有时要说混帐话以后的感觉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梦中宝玉看见的这个少女具有黛玉和宝钗两个人的样子的原因。为什么这个少女会和秦可卿的小名一样呢?它反映了青春期少年的另外一个重要的心理现象: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男女,往往会对一些比自己明显年长而比较成熟的异性产生爱慕之情,希望将来自己的妻子或丈夫像这个人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接触异性面的扩大,这种情感会很快消失或改变。我们在生活中不难看到,有些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女生或男生会悄悄爱上比自己大几岁长得不错又有才华的异性老师,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改变,那种微妙的情感就会只留下一点美丽的回忆。贾宝玉在梦境中遇到的那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一方面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的宝玉对年长少妇秦可卿的爱慕心理,这种心理有时候表现为潜意识,连自己都没有发觉,但是这种潜意识会以某种形态不经意地表现出来,梦境正是其中一种形态;另一方面它反映了贾宝玉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具有黛玉和宝钗的一切优点,这种“兼美”愿望甚至还包含着秦可卿!也就是说,“兼美”不止于两人,而是三人,还包括体现在秦可卿身上的成熟美。
因此这个“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少女,和生活中的秦可卿显然不同,但是有重要联系。她是第一个秦可卿在宝玉内心深处的印记,是宝玉潜意识中的青春偶像。尽管这个少女既不是黛玉,也不是宝钗,也不能说就是秦可卿,而是两个少女和一个少妇身影的叠合形象(这正符合梦境的特点),但是三者的分量并不均等,它更多地属于秦可卿一些。因为生活中的秦可卿(第一个)起着“导游”的作用,并且那个少女的乳名与她一样。当十三回秦可卿去世的噩耗传来,宝玉从梦中听说此事,急火攻心而吐血,并且不顾贾母亲自阻拦,前往宁府,在灵前痛哭一番,可以证明秦可卿在他内心深处的地位多么重要。
对秦可卿评价的关键
现在我们要来探讨三个秦可卿中最重要即出现在通行本中的第一个秦可卿了。对秦可卿评价的关键在于,她在和贾珍的关系中扮演什么角色,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因为自愿、被勾引或被迫可以形成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评价。从判词、《红楼梦曲》和脂批透露的原稿标题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等来看,原稿中的秦可卿本人可能也有相当大的责任。不过由于这些具体内容被删却,而贾蓉又不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原稿中他和王熙凤之间可能也有些不干不净,秦可卿在这方面的错误与责任有所淡化。相反,通过向凤姐交代贾府后事表现出她的远见卓识,因此变得突出起来。人们对这个形象最关注的自然是,从现在的判词和《红楼梦曲·好事终》来看,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批评在金陵十二钗中是最重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在这里,将秦可卿的“淫”和贾府特别是宁国府的败亡直接联系了起来,问题就格外严重了。
让我们来审察一下秦可卿从得病到自尽的过程,看看曹雪芹在事关这个女人的命运和这桩命案的修改中为我们留下了哪些蛛丝马迹。
秦可卿病得突然,病得蹊跷,死得奇怪,不过依然有迹可寻。
我们要弄清几个问题:
一是他和贾珍事情发生的时间。
第十一回尤氏对王夫人说:“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顽了半夜,回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可见得病或发病是在中秋到二十之间的几日里。
在前面第十回中第一次涉及秦可卿病情,尤氏对金荣之母有一段长达六七百字的话语,这在《红楼梦》中是十分罕见的。其中与病因关系密切的有这样几句特别值得注意:“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尤氏的这个观察和张友士大夫的分析如出一辙,不过尤氏偏于感性,经验型的,而张大夫是理性的,有理论水平。二人的共同结论是一样的,即秦可卿得的是心病。所以张友士让她要养心调经。十一回秦可卿对来探视她的王熙凤说:“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也证明秦可卿得的确实是心病。
当然,我们从第七回焦大醉骂中可以得知,“扒灰”的情形早已存在,但是公公对儿媳举动出格也可能被人如此议论。而秦可卿的病则可以肯定是有了不正当的两性关系之后才得的。如果她和贾珍这样的事在中秋前就存在了,那么按照秦可卿心特别重的性格,她的精神可能早就被压垮了。由此我们可以断定,贾珍过去虽然对秦可卿早有非分之想,动手动脚,但是真正出事是在中秋到二十之间的几日内。很可能就是被删改了的“更衣”部分。
第二要弄清的是,为什么秦可卿说自己的这病是没法治好的。
就在张友士已经给她正确诊断开出药方之后,王熙凤说她可以不怕了,秦可卿说:“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隔两行,凤姐提到“如今才九月半”。也就是说,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秦可卿怎么就那么完全失去能够摆脱“病情”的信心了呢?凤姐说:“怎么几日不见,就瘦的这么着了?”
我们都知道,在秦可卿自尽后,有两个服侍她的丫鬟的结局出奇,先是瑞珠“触柱而亡”,接着是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显然她们是知道一些隐情被迫这样做的。那么,秦可卿之所以对自己的“病”毫无信心,精神压力大到这种程度,会不会是因为被瑞珠、宝珠撞见之故呢?
不会。因为从焦大醉骂我们可以得知这些议论早就流传,而这两个丫鬟地位很低,对她不会构成非常严重的威胁。从后来一个自杀,一个愿为义女来看,两人和她关系都不错。丫鬟保护女主人的隐私,对自己只有好处,而暴露对自己则有大害。所以,被丫鬟发现而使得秦可卿精神压力很大虽有可能,但是不会到一病不起的地步。我甚至猜测,更大的可能性是,贾珍迫使秦可卿就范时,瑞珠就在秦可卿身边或附近,因此她清楚发生了什么。贾珍让她走开就是了,根本不用担心她会泄露出去。这种事情不可能瞒过贴身侍婢,这就是为什么秦可卿自尽后瑞珠紧跟着自杀的原因。
当然,我们不会忽视尤氏的存在。不过她当时还毫不察觉,对这位儿媳印象之好,溢于言表:“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想尽办法为她治病,还特别叮嘱贾蓉“不许招他生气”。至于贾蓉,那就更不知道真情了。
当我们排除了这几个可能之后,惟一合理的解释就只能是:贾珍自那以后没完没了地继续纠缠秦可卿。秦可卿明白,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病,而是得的严重的心病。可这心病根本就治不好,也没法治。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名誉,她不能向任何人求助。更为严重的是,她无法摆脱被贾珍继续纠缠的命运。她对王熙凤说,自己“不过是挨日子”,她是希望以自己的病死来获得解脱。
相当严厉的批评
但是秦可卿没有等到这一天。她死于冬尽春来之际。因为此前十二回末写到,林如海有书信寄来,说患重病,要接林黛玉回去。于是贾母让贾琏送她回扬州。
事情的暴露显然和过去对可卿百般疼爱、赞誉有加的尤氏的态度突变有关。有必要特别指出的是,尤氏的这种态度突变不是发生于我们现在看到的秦可卿死了以后,什么忽然“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啦,什么“不能料理事务”啦,那是明显的托词;而是秦可卿还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可能就是在冬末春初之际的某日,一个偶然的机会,尤氏发现了什么,于是将那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一直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事情终于露出马脚。这大概就是被删改了的“遗簪”部分。在那种情况下,秦可卿除了自杀,已经没有任何别的选择了。
那么,曹雪芹对秦可卿的态度究竟怎么样?
如果光从《红楼梦曲·好事终》来看,虽然主要是批评作为贾府长房的宁国府的贾敬和贾府族长的贾珍,但是,“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这几句说的可是秦可卿,分量很重,仍然可以看出曹雪芹对秦可卿有相当严厉的批评。另外,由于曹雪芹在人物名字上极有讲究,秦可卿通常被认为是“情可轻”的谐音,也含有批评之意。当然,也可以说作“卿可亲”。因此不能单纯从姓名上确定。
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评价一定要从曹雪芹对其全部描写来作出判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曹雪芹在接受畸笏叟的意见删改时,将秦可卿从否定性人物改变成了肯定性形象,变成一个令人同情的少妇,这是一个具有本质意义的变化。曹雪芹对她的基本态度显然是同情的,是把她作为一个有补天之才却无补天之命的少妇来惋惜的,因此将她置于太虚幻境“薄命司”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之中,属于“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一。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