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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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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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看了一眼,我想知道更多,更多;我想获得这副眼镜,我渴望学习这种理论。
  1993年春,艾华又来了,说她的书已经基本写好了,再来核实资料。我还是不太清楚艾华到底写了什么书。1997年艾华的书《中国的妇女与性:1949年以来关于女性性行为和社会性别的统治话语》出来后,我那时已经在美国,一个下午就把她的书读完了,我才知道她来中国到底是做什么来的!原来是这样的一本书!《二十一世纪》杂志于2005年2月号专门刊登了书评介绍这本书。而我那个下午读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把书放下,一个人抿嘴微笑,意识到自己走了多么长的一条路才到达艾华的书。
  1994年的秋天,我把十一岁的儿子留在国内,一个人向美国飞去,去留学。第一个学期我选的课全是与女权主义有关的:“女权主义理论与发展史”,“女权主义文学批评阅读。”妇女研究系的主任问,“你为什么要学女权主义?”“我回答说,“因为我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姐妹。我想理解为什么我成为这样的女人。我想理解女人。”
  就是从贝蒂·弗里丹的《无法命名的问题》一文读起,我进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进入的领域:理论。我后来在1997年给朋友林木的一首诗歌中这样写到自己来美之后对理论的发现:
  我的书架上——来美三年我有了三个书架——排满了
  不整整齐齐的书:女权主义理论,文学理论,电影理论,理论——
  我泡在理论中。生平头一次觉得理论比很多小说好看,
  有时也比诗歌耐读。在中国的时候,有一次开玩笑,丈夫说我是
  “哲学的天敌。”因为,女人没有理论的脑子。沈睿的头脑不是
  理论的头脑。我有点恼怒,又觉得他也许说的对。
  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我可以读懂理论书,从小到大,到我三十六岁。
  ……
  我开始读女权主义。我知道女权主义在谈什么。
  她们在谈论我的生活,我经历的一切,我感知的一切,
  我的身体,我的疼痛,我的历史,我的命运。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
  我是和所有的女人一起,
  我是和我的母亲,婆母,姐妹,古往今来,
  我们是不如男人的人。
  如果男人是人,我们女人只是半个人,或与“小人”等同,
  如我们的思想奠基人孔子所说。
  女人的脑袋比男人小,个子比男人矮,力气不如男人大,
  为此,女人要服从比自己大的,高的,力气壮的。
  要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即使他们全是笨蛋。
  女人有月经,女人脏,女人是祸水,是狐仙。
  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注意这里的语义错误:
  常识:人类的一半是女人。
  概念就这样被偷换了。男人自以为是整个人类。
  (我记得同名小说被热烈地欢呼过。作者得意洋洋,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女人是男人欲望的对象,有什么不好?
  女权主义要女人不当男人欲望的对象,可怖!”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论断。)
  语言就这样安置了我们的位置:不得越位。
  我们接受了。我的母亲乐于这个位置,她为我父亲作了一辈子的饭。
  我的婆母乐于这个位置,她为公公洗了一辈子的衣服。
  她们教育我也如此。我和她们一样,生孩子,洗衣做饭,尽力作好女人。
  作好女人很难。真的。因为要牺牲,忘我,付出,爱他人而不爱自己。
  男人为我们花钱,为我们买漂亮的衣服,买化妆品,
  让他们喜爱,让他们白天和夜晚都情欲奔发。
  女人的情欲很可耻。我母亲从未与我谈过性。
  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吓得不敢起床,
  我以为只要躺在床上,血就不会流出。
  女人的性高潮,这让男人害怕和渴求的神秘收缩,
  使身大力壮的男人发疯,使瘦弱的男人发狠。
  女人的情欲只有男人才能满足,
  女人在自己的情欲之外。


我还想上学(3)


  我们用谎言喂养自己:
  女人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能干,
  一个家庭的稳定靠一个不怎么聪明和能干的女人。
  伟大的男人需要弱智的女人衬托和崇拜,
  当一个伟大的男人遇到一个能干和聪敏的女人,
  他就渺小起来。这个逻辑我不大明白。
  我爱男人。我相信他们是报纸头版上的照片,
  他们主宰我们国家的命运。
  他们在召集重要的会议,讨论权力的再分配。
  他们决定诗歌的前途。他们决定诗歌该怎样写。
  我爱我的男人,爱他的身体,爱和他做爱,
  爱在他的臂弯里睡去,枕着他的汗水和鼾声。
  我为远行的丈夫整理行装,等着远行的他归来。
  我是一个好女人。
  ……
  我就这样开始学习女权主义。
  我发现我和男人一样能读理论书。我信仰男女平等。
  这就是女权主义的定义。我成了女权主义者。
  如果你相信这个原则,你也是女权主义者。就这么简单。
  女权主义不是魔怪。如果你相信女人也是人,
  你就是女权主义者。女权,女人作人的权利。
  如果你嘲笑它,蔑视它,你就是在帮助剥夺你的姐妹母亲作人的权利。
  女权,不是用一种压迫代替一种。而是,在男女不平等的历史和现实中,
  为男女平等的未来开路,如果作为人,我们向往更好的未来,
  女权的实现还只是蓝图。
  你说我不该“为女权而女权”。
  为什么?为女权而女权有什么坏处?
  难道应该为男权而女权?
  千年的历史已为男权安排了女权的位置,
  在两千年的最后几年,聪敏的女人还要假装低着头,以衬托男人的高大?
  “造反有理!”我曾是个红小兵,我相信对既存的规则的挑战,
  这才是艺术的哲学。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对既存的诗歌挑战。
  “妈妈,伟大的画家画出和别人不一样的画。”
  我的儿子决心当一个画家。
  我决心当一个有女权的女人。我不是第一个。
  我甚至对爱过的人怀有深深的亲密亲情。但是,
  我就要四十岁了。我不再接受“像男人的男人。”
  我爱的人,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人,
  如果他爱我,他应该跟我站得同样的高,
  如果他爱我,他应该懂得,我爱自由,爱思想,爱戴闪光的耳环和叮当的手镯,
  不为他人,仅仅为我自己的快乐。
  把这首近十年前写的诗摘抄在这里,因为这首诗歌描绘了我走向女权主义的过程。也表达了我对女权主义的基本理解。
  在我看来,女权主义的根本原则是人权,是女性的基本人权。在中国,女性的很多基本人权还没有实现。仅仅是性别的不同,很多女孩子生下来就被家里抛弃;就没有机会求学;就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身体,性的特权主要还掌握在男性手里;在工作提升,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方面,女性还是次要的一性。甚至国家工作人员,女性的工作权利由于国家的硬性规定也比男性少五年。虽然在中国,由于特殊的政治历史环境,英文的feminism被翻译成了“女性主义”,强调女性的性别立场。但是我坚持使用女权主义,因为我认为feminism是争取女人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和权力的一种思想。


我还想上学(4)


  而女权主义这个词让很多人很反感。那时与我还在一起的丈夫,从来不屑读任何女权主义的书,就常常鄙夷地说,“你们女权主义者,就是喜欢开诉苦大会,诉说自己的种种受压迫”。他时时刻刻都表示很看不起女权主义,因为女权主义太个人经验化,直接联系到个人的生活,不像其他的主义,都抽象,都难读,都形而上学。在他看来,女权主义是如此具体和每一个人的生活相连,就失去了作为一个主义的“高贵”。
  我不懂他的逻辑。对很多人来说,理论好像得是抽象的,与现实无关的,似乎是一种超人的特权。我暗想,如果一种社会理论脱离个人经验,脱离现实(现实是通过我们个人经验存在的),那种理论,到底对人类有什么意义呢?我以为社会理论只有对经验,特别是个体经验说话才有意义,才有关,才在理。如果工人阶级对阶级压迫和剥削没有切身体会,马克思主义对他们就是身外之物,毫无意义。如果结构和解构主义不帮助我们认识隐含的社会力量和结构,我们干吗要了解结构和解构的操作方式?社会理论的意义是解释现实,洞察实践,而现实和实践都是通过个体存在的。女权主义理论的真正意义就是:因为这种理论谈的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是个体的存在在性别造成的压迫和不平等的制度中的位置,是女人生活的经验和在经验表象下的社会机制、结构、意识形态的综合作用。女权主义从个人经验出发,达到对社会、历史、意识形态等等本质的认识。从个人经验,个体存在出发,是女权主义的分析策略。正如女权主义响亮地宣称:“个人的就是政治的”。
  1998年,我在国内,几个所谓诗人名流正在吃饭,就顺便把我邀过去了。席间酒水杯盏之间,某位心怀莫名其妙的目的人突然说:“沈睿现在是女权主义者了!”本来是热热闹闹的吃喝玩乐突然安静下来,席间有三四位女士,看得出来她们与这些名流都有特殊关系,也都以有距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突然成了阶级异己。那位据说是中国的叶塞宁的诗人突然站起来,大声宣告:“女权,什么女权!女人永远不可能有权,因为她们永远得在下面。”他很得意,似乎说出了真理。这种赤裸裸的性暗示,在酒醉微醺之后,也许不是过于粗俗,但是何其太雅!我觉得悲哀,悲哀的是某些中国知识男性对女性理解的浅度,对他们自己理解的浅度,甚至对人类美好的性生活的理解的浅度!我忍不住说出了我一生最为公开的对性的观念。我平淡地说:“女人只能在下面吗?那你的性生活也太单调无聊了。”中国的叶塞宁或许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激动地拍桌子大叫:“难道女人可以在上面吗?难道可以吗?”我说:“你没听说过台湾妇女的口号吗?‘不要性骚扰,要性高潮。’”我左右环看,那席间的女性都很鄙夷地看着我。台湾女性的立场是女性的性主动权。女性不仅仅是男性的欲望对象,女性是自己身体的主人。可是面对这些无法说通的人,我离开了,觉得实在说不下去了。
  正是这些经验使我进一步走向女权主义。我决定不仅要研究女权主义,还要拿一个妇女研究的学位。2001年,我获得了俄勒冈大学妇女研究学研究证书学位。这是一个类似副硕士学位的学位,是俄勒冈大学妇女研究系颁发的最高学位。
  2001年6月16号,我特地回到俄勒冈大学,参加妇女研究系的毕业典礼。在美国我得到了硕士、博士学位,但是我都没有参加毕业典礼。可是,我特地去了妇女研究这个学位的典礼。因为对我来说,这个典礼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天妇女研究系共有20多位本科生,6位研究生取得学位。典礼上,系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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