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那是真的!小堇,我是你的母亲!”
“你适适适”我大叫,痛哭起来:“你撒谎!你骗我!你适适适你没有女儿,你根本就 没孩子!你说过的!你根本就没孩子!你说过的!你们骗我到乡下来!你们设计陷害我!你 们只是要拆散我和端平适”我泣不成声,仍然神经质的大叫著:“你们全是些阴谋家!只是 要拆散我和端平尸你把我骗到乡下来,不放我回去,现在又胡说八道说你是我母亲,都是鬼 技!我不信你!我一个字也不信你!你适会是我母亲,我也不要你!我不要,我不要J”我 力竭声嘶,扑在鹃姨身上,又摇她又推她,把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随著我的喊叫,鹃姨的 脸色是越来越白,眼睛也越睁越大。我仍然狂叫不停,我诅咒她,骂她,责备她。忽然,一 只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提开到一边,我回头看,是阿德!他冷静的 说:“你适应该讲这些话!你要使她昏倒了!”
我看著阿德,所有的怒火又转变了发泄的对象,我跳著脚大骂起来:“你是什么人?你 管我?我知道了,你也是一份!你也参加了这个阴谋!你们全合起来陷害我!阿德!怪不得 那天晚上你敢吻我,原来你有鹃姨做后盾!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你檬适”我这一棍立刻 把阿德打昏了,他寒著一张脸喊问:
“你说些什么鬼话?什么阴谋?”
我一跺脚,向室外冲去,鹃姨大叫:
“小堇!别走!”“我要回台北去J”我哭著喊:“我马上回台北去J我不要在这里再 停一秒钟!”我冲进我的房内,一面哭,一面把衣服胡乱的塞进旅行袋内。阿花在门口伸脖 子,却不敢走进来。提著旅行袋,我哭著走出房门,哭著走到那黄土路上。烈日晒著我,我 忘了拿草帽,汗和泪混成一片。我一面走,一面颠踬,头越来越昏,口越来越干,心越来越 痛。一块石头绊了我一下,我差点儿栽到路边的田里去。拖著那旅行袋,我步履蹒跚,神志 昏乱。终于,我跌坐在路边的草丛中,用手托住要裂开似的头颅,闭上眼睛休息,我慢慢的 冷静了一些,慢慢的又能运用思想了。我开始再回味妈妈的那封信,痛楚的感觉就更深了, 还不止是发现了我自己那不名誉的身世,更由于妈妈所分析的端平尸这使我认清始终就是我 在单恋端平尸他没有爱上我,只是要和我玩玩。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 的,这事实像一把刀,把我的自尊心砍了成千成万的伤口。我就这样茫然的坐在路边,茫然 的想著我的悲哀,直到一阵狗吠声打断了我的思潮。
威利对我跑了过来,立即往我身上扑,嗅我,在我身上揉擦它的头。我寂然不动,然 后,我看到板车的车轮停在我的面前,我抬起头,阿德正跨在车座上,他跳下车来,一个水 壶的壶口送到了我的嘴边,我机械化的张开嘴,一气喝下了半壶。然后,我接触到阿德冷静 而严肃的眼睛,他说:
“上车来!你的草帽在车上,我立刻送你到车站去J”
我站起身,爬上了板车,他站在车边望著我,手扶在车把上,好半天,他说:“再想想 看,你真要回台北去?”
“唔。”我哼了一声。他继续望著我,静静的说:
“你来的前一天夜里,半夜三更一个电报,李太太就把所有的人都吵醒,给你整理房 间,我从没有看到她那么紧张过,搬床搬东西,一直闹了大半夜,因此,我在车站一看到 你,就猜到你是她的亲生女儿,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我咬紧嘴唇不说话,他停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没有参加任何阴 谋,那晚花圃里的事我向你道歉,我对你来此的事及原因毫不知情,你可以相信我!”
我仍然没有说话,他跨上车,说:
“好,我们到车站去吧J”
板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呆呆的坐在车上,一任车子向前进行,一面望著那跟著车子 奔跑的威利。车站遥遥在望了,我已望到那小镇街道上的青色的建筑,我咬住嘴唇,越咬越 紧,我的手心里淌著汗。终于我跳起来,拍著阿德的肩膀说:“阿德尸折回去J快J”
阿德回头望了我一眼,车子猛然煞住尸他下了车,凝望我,他那严肃的眼睛中逐渐充满 了微笑和温情,他的浓眉向上抬,眉峰微蹙,然后,伸出手来,亲切的摸摸我的手背,说:
“我遵命,小姐。”车子迅速的掉转了头,向农场驰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倍,威利摇 著尾巴,在后面猛追。车子戛然一声停在广场上,我跳下车,对鹃姨的房内冲去,鹃姨已迎 到门口,用一对不信任的大眼睛望著我,脸色白得像一尊石膏像,我扑过去,叫了一声: “鹃姨!”就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把头往她的胸前乱钻,泪水汹涌而出。她的手颤抖的搂住 了我的头,喃喃的喊:
“小堇!行行行行行!”
我哭著,揉著,叫著,最后,我平静了。但,仍然不肯把头从她怀里抬起来,那浆得硬 挺的粗布衣服,那股淡档的肥皂香,是多么亲切,多么好闻!
这天夜里,我在花圃中找到了阿德,他正仰天躺在那金盏花边的草地上,我跪在他身 边,怯怯的喊:
“阿德。”“嗯?”“你在干什么?”“不干什么。”他说:“想辞职了。”
“为什么?”“不为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说:“阿德,我并不是真的以 为你参加了阴谋… ”“别提了。”他不耐的打断我,从草地上坐起来。“可是,阿 德… ”我望著他,那方方正正并不漂亮的脸,那粗黑的眉毛和阔大的嘴… 猛然间,我向 他靠过去,我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别走,阿德,”我说:“陪我,我们一起听花语。” 他望住我,然后,他的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著:“你过得惯乡 下的生活?那是简单得很的。”
“我知道。”花儿又开始说话了,我听到了。金盏花在夸赞玫瑰的美丽,日日春在赞扬 露珠的清新,大蜀葵在歌唱著月光曲,紫苑在和番红花交友,木槿和吊灯花倾谈,还有变色 草正在那儿对蒲公英诉相思… “阿德,”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姓什么,你的全名叫什 么?”他发出一串轻笑。“这很重要吗?”他问。
“不,不很重要。”我说:“反正你是你。”
幸运草 五、黑痣
若青坐在那儿,像骑马似的跨在椅子上,下巴放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静静的凝视著他脸 上的某一点,手指机械的拨弄著放在桌上的钢笔。朱沂看了她一眼,禁不住提高了声音,并 且警告似的把课本在桌上碰出一声响来,她仿佛吃了一惊,懒洋洋的把眼光调回到课本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了玻璃窗,在桌上投下了两道金黄的光线。
“假如我们在赌钱,”朱沂疲倦的提高了声音:“我们有四粒骰子,每粒骰子有六面, 也就是说,有六个不同的数字,从一到六,对不对?现在我们掷一下,可能会掷出多少不同 的情形?这个算法是这样,第一粒骰子的可能性有六种… ”
若青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使朱沂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实在想不出自己的讲解有什 么使人发笑的地方。他望著若青,后者的睫毛飞舞著,微笑的看著他,黑眼睛显得颇有生 气,那股懒洋洋的劲儿已消失了,她天真的说:
“你耳朵下面有一颗黑痣,像一只黑蚂蚁。”
朱沂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望著若青的脸说:
“若青,你到底有没有心听书?我猜我讲了半天,你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假如你 不想听的话,我看我们就不要讲算了… ”“哦。”若青吸了口气,眼睛张得大大的,像个 受惊的小兔子:“我‘努力’在听嘛!”她说,特别强调“努力”那两个字。“好,”朱沂 说:“那么我刚才在讲什么?”
“你在讲,在讲… ”她的眼光逃避的在桌上巡视著,似乎想找一个可以遁形的地方。 忽然,她抓住了一线灵感,抬起了头,眉飞色舞的说:“你在讲赌钱!”
朱沂望著她那满布著胜利神色的脸,有点儿啼笑皆非,他下定决心不让自己被那天真的 神情所软化,努力使自己的脸色显得严肃而不妥协。“赌钱?我为什么要讲到赌钱呢?”他 继续问。“这个… ”她的眼光又调到桌子上去了,一面悄悄的从睫毛下窥视他,等到看出 他没有丝毫放松的样子,她就摇摇头说:“我怎么知道嘛!”然后,长睫毛垂下了,嘴巴翘 了翘,低档的说:“你那么凶巴暗的干什么?”
朱沂想不出自己怎么“凶巴暗”了?但,看若青那副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也 觉得自己一定很“凶巴暗”了。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把课本翻回头,忍牡的说:
“好吧,让我们再从头开始,你要仔细听,考不上大学可不是我的事!现在,先讲什么 叫排列组合… ”
若青把身子移了移,勉勉强强的望著课本,一面用钢笔在草稿纸上乱画著。朱沂看著她 那骤然阴沉的脸庞,显得那么悲哀,所有的生气都跑走了。他几乎可以断定她仍然不会听进 去的,但他只有讲下去,如果不是为了康伯伯的面子,如果不是因为若青是他看著长大的, 他才不会肯给这么毫不用功的女孩子补习呢!十七岁,还只是小女孩呢,考大学是太早了一 些,这还是个躺在树荫下捉迷藏的年龄呢!朱沂想起第一次见到若青,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那时刚刚考上大学,而若青还是个梳著两条小辫子,坐在门前台阶上唱:“黄包车,跑得 快,上面坐个老太太… ”的小娃娃,而现在,她居然也考起大学来了!时间真是个不可思 议的东西。
“从十个球里,任意取出三个来排列… ”朱沂不能不提高声音,因为若青的心思又不 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她的眼睛在他脸上搜寻著,仿佛在找寻新的痣似的。朱沂心中在暗暗诅 咒,这么美好的下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鬼丫头,他一定约美琴出去玩了。现在他却在这儿 活受罪,而美琴是不甘寂寞的,说不定又和哪个男孩子去约会了。想到这儿,他觉得浑身像 爬满小虫子似的,从头发到脚底都不自在。正好一眼看到若青在纸上乱涂,他不禁大声说:
“你在鬼画些什么?”若青吓得跳了起来,钢笔掉到地下去了。她惶惑的望著朱沂,像 作弊的小学生被老师抓到了,惊慌而不知所措。朱沂猛悟到自己真的太“凶巴巴”了,他掩 饰的咳了声嗽,把若青乱涂的纸拿过来,一刹那间,他呆住了。那纸上画了一张他的速写,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但是太像了,尤其他那股不耐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竟跃然纸上。耳 朵下面那颗黑痣,被画得特别的大,但由于这颗痣,使他那严肃的脸显得俏皮了许多。他惊 异的发现,自己竟是个满英俊的青年。拿著这张纸,他尴尬的看看若青,简直不知道该怎么 办好。若青用待罪的神情望著他,但,渐渐的,她的眼睛里开始充满了笑意,她的嘴巴嘲谑 的抿成一条线,颊上两个酒涡清楚的漾了出来。他感到自己也在笑,于是,他温和的说:
“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不报考艺术系?要考什么医学院?你对医学是……老实说,毫 无缘分,我可以打赌你考不上,白费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