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掉头就走。照例的早晨抽检工作她觉得特别不顺利,以往睁只眼闭只眼的部分,她下手毫不留情:五号楼的领班因为大厅顶上不显眼的蛛网而被扣了分;三号楼的更惨,监视器中站立服务晚了一分钟,立刻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她往纸上刷刷的写,吓得几个惯常关系极好的同事连招呼都不敢打,只是拼命上下检查自己的衣着仪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向来温和的李经理居然会如此疾言厉色,然而也只有君莫自己知道自己这是色厉内荏。她以前也是这习惯——一遇不开心的事情总是爱迁怒旁人,一把火通通烧到别人身上。后来终于慢慢收敛起来,现在倒好,人还没重逢,脾气又回来了。
君莫又将报告上因为早上被扣分的名单划去,重重叹口气,给几名员工发邮件,说明早晨的事情只算是警告。
不快乐时振作的秘诀是拼命工作,厌恶工作的秘诀又是加快进度——恰好是良性循环。现在全都不管用了。君莫趴在桌子上,鼻子开始发酸。电脑滴的一声,提示有新邮件。
君莫揉揉眼睛,打开。顿时愣住,那么熟悉的名字,三年了——这么长久的未曾想起,以为自己早已忘了他的样貌。可现在,清清楚楚地从脑中钻出来。
那一日,就这么坐在图书馆看书。然后一抬头,看见林撷峻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当时自己一怔,不知怎么的,就是喊不出那一声“老师你好”。他向自己一笑;一如既往得儒雅淡定,慢慢在自己身边坐下,也是静静的看书。
她和他,都觉得心中平和,似乎是静谧流淌。
那时的君莫,被室友称为“朝气蓬勃的好学生”。学习认真,目标明确。该长远规划的课程,比如英语,每天都抓紧。考前可以冲刺补救的课,必定坐在最后一排,对着英语单词喃喃低诵。她从小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当初父母并不同意让她去远方读书,后来好不容易来了,那么就真的应该好好的念书——她从来这么告诉自己。
寝室四人早上的签到向来是君莫一人亲历亲为的,因为谁也没她起得早。从食堂出来,背了一个极大的书包,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杯,远远看到晨读签到的地方还只站着监督员一人,大约自己又是第一个吧。
早起的时候室友还在迷迷糊糊的嘀咕:“君莫记得帮我们签到啊。”她爽快地说“晓得了”,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门。
抓过了签到簿,君莫龙飞凤舞的连签四个名字,然后站起身子便要走。身边的男生开口问道:“同学……”
君莫甚至没扫他一眼,又怕他阻拦自己,随口应道:“早上好。”甩了甩马尾便走了。监督员也都是学生,大多对这样的作弊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君莫也不以为然。
林颉峻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个女生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带着微笑,低头看她所在的班级。
君莫到了教室,拣了最后一排坐下,才想起来要替同学占座。她站起来往第一排上刷刷放了五本书,想起了昨晚同学间的对话:
“明天林老师的课谁帮我占座啊?”
“哎呀,这次又不是上个学期是全校公选,不用提前两个小时占座,小班授课总有位子坐吧?”
“你没听说么?别的班级早打听好了,准会来旁听的。”
然后几道目光集中到君莫身上,君莫慢吞吞的说:“好吧,我去占。”
室友们喜笑颜开,茗文搂着她肩膀笑道:“君莫我要坐你旁边。”
“你要坐最后一排?”君莫有些诧异。
“哦,那算了。”茗文无奈的叹气,“林老师的课,你也要坐最后一排?”
君莫笑了笑:“我不是他的追星族,坐哪里不是听课?”
等到自己把一个单元的单词背完之后,不大的教室已经热气腾腾了,除了自己这最后几排,前边已经挤满了人头。几个女生用愤恨的眼光看着第一排正中的那五个位子,君莫心虚的低了低头。
然后听到前面有人在低笑:“今天签到林老师是督导员,我前面的男生一口气签了十个名字才发现有老师看着,脚都软了。”
后面的声音君莫听不到了,她忽然觉得后怕,上一次有老师监督签到,抓了几个代签的典型,人人得警告。她努力回忆那个签到处的男生的长相,却始终模糊,长叹口气,顿时没了背单词的心情。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林颉峻进来的时候,教室嘈杂的声音顿时静了一静,然后噼噼啪啪响起了掌声。然而他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女生,低着头看书,周围空落落的便分外的显眼。
君莫抬头看着讲台上那个年轻男子,正在专注的试演PPT,她无数次对室友说:“平心而论,他真的长的很普通。”可似乎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的意见,她只能选择闭嘴。
可是连君莫也不能否认的是,他站在讲台上时从容自若的气质和儒雅温煦的声音,确实能迷倒了一大片女生。而自己,则放弃了背单词的打算,笔记也是密密麻麻,这才惊觉时间飞逝。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君莫抬了抬酸痛的脖子。这才惊了惊,身边隔了一个位子正闲闲倚着林老师,她有些不自在的移开目光,却听见他温和的问:“在看英语?”
其实刚才顺手把单词书放在了手边而已——君莫自认是个挑剔的学生,可是只能承认他的课上得极好。于是觉得脸上微烫。
“怎么坐这么后面?看得见那些课件么?”林颉峻问道,“还是觉得我上的不好?”
“是我习惯坐后面。”君莫也笑了。
这个年轻的老师的很精神,也很干净,留着短短的头发,一如上课时的那般从容温和。他的气质,就是像五四的年代,一个个走在街头的大学生,目光清明,才情横溢,而满怀救世济国的理想,谈吐独立而自由。
就是这样慢慢沉浸下去的吧,君莫甩甩头,似乎要努力抛开回忆。
她点开邮件,手在颤抖。
“我周五到,能见面么?”
还是那么的顺着她,她若不愿意,那么就不见。
他已经回来了么?君莫心中不过在嘲讽自己,一年的访问学者,早该回来了,可原来——自己潜意识之中,宁愿当作他还在国外,“分手”这两个字,比这世界上最毒的鸩酒,还要叫人痛彻心肺。
君莫回:
“我去机场接你。”
短短六个字,却似耗费了所有的精力,筋疲力尽,却又带着隐隐重生的期待。
碳烧咖啡
你知道,并非烘培得越深,咖啡便越苦。当咖啡氤氲起木材的清香,再回味,舌尖绽开的味蕾,依然只是觉得苦涩。
第二日,所谓的“食不知味、魂不在身”,捱到下班时间,君莫匆匆换下工作服。出门前,门侧的落地镜,自己的身影闪过,她蓦然怔住。
厚实而暖绵的红色格子衬衣,是沉闷暗冷的冬日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她不由驻足,细细打量镜子中的自己。肤色依然白皙,少了脂粉的遮掩,额角俨然可以看见薄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马尾扎起黑亮的长发——她的长发工作时一直盘着,倒显得几分微卷。原来还是能那么学生气的,可是容颜依旧,时光却用不能追回了。
她在门外拦的士。车外景色飞驰,却幸好没有堵车。一路顺利来到机场。她用大衣将自己紧紧裹住,微微踮脚去看出口。
倒是意外的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紧紧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身材纤细的好似纸片一般,踩着平底鞋也在人群中却也卓尔不群。她冷淡的神色倒是在见到君莫的瞬间犹豫了下,微微点了点头,君莫瞬间浮上条件反射般的职业微笑,廖倾雅并未驻足,径直往前去了。君莫又略微整理了心情,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修长清瘦的人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中。她竟是难得的平静,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甚至没向他招手示意,她知道,他必然已经看到她了,他总是能第一个注意到她,不管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或者淹没在人海中。
下课去他的教室外等总是太引人注目,所以约好一个地方等——他上课认真,就总是要把所有的内容上完,便会拖堂几分钟,她混迹在下课一波波的学生中默默数着时间。那时自己已经是高年级了,课就不算多,也知道他的习惯——他的课人气高,他的性子又好,身边总是围着好些学生,还在讨论课上的问题。君莫性子有时很急,常等的不耐烦,可是只要他出来,他的目光却总是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她,那样的温和宠爱,又有些抱歉,总能叫她消气。
君莫好几次抱怨:“为什么问你问题的都是女生?什么居心阿?”她嚷嚷,可林颉峻却只是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任她抱怨一路,从来只是笑笑。
君莫喜欢这家店,是因为在一色的北方菜馆中唯有它的糖醋里脊做的最像家乡菜。她本是南方人,吃不惯辣子,所以每次吃饭林颉峻便都点南方菜色,偶尔点些别的便一再关照服务员要少放辣椒。
君莫后来想想都觉得汗颜,这么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这么一个无辣椒不欢的人,硬是陪自己断了两年的辣椒,她就这么奢侈的,光明正大的,心安理得的享受了他两年的宠爱。
她的第一次动心是在他的课上,那是最后一堂课,他神采飞扬的讲解完了课件,轻松的告诉学生可以自由提问。
有学生不怀好意的想要套题,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看笔记。”
于是一片大笑声中那个男生灰溜溜的坐下去。
有大胆的女生问“老师你结婚了么?”
“目前单身。”他也毫不在意的回答。
“老师,她们的意思是说,你怎么看待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先生的故事?”先前那个男生忽然站起来说,一边扫了一眼那群女生,一个个正在捂着嘴笑。
真是个有水平的问题——君莫也笑,放下笔抬头看着年轻的老师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笑意:“一段佳话。就这样。”
阳光跳跃在他白衬衣的领边,那份洒脱和笑容,那语气间不经意的笑意,一如他的年轻,他的才华横溢,君莫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听见身边的女生纷纷在说:“哇噻!”
心中这所有一切都复苏了,君莫习惯的笑着喊他:“喂!”林颉峻拖着旅行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打量她:“小丫头啊,还是这么没大没小。”
她总是喊他“喂”,是因为刚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尴尬,毕竟是自己的老师,可又不能再喊他老师,于是喂喂的喊惯了,他也就由得她了。
他并没有怎么变,气度里多了几分沉卓,他的目光依然融和若海,那种完全可以把自己包容的暖意。他打量她,究竟是刻意打扮成这样么?三年时光也在她面前失色,她竟似没变,他发现自己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日早上,她转身离去时微晃的长发。
然而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们坐在车上,气氛却是微妙而尴尬的,她早不像以前一般,明知他爱静,却叽叽喳喳的用各种琐事烦他。君莫何尝不是满怀心事?她缩在角落,亦是一声不吭。
原来有很多话想要诉说的时候,人还是能做到默然的。原来那些被淡忘的时光,终究不能别来无恙。
车门打开,已是繁星满天。
空气犹如强劲的薄荷,直沁入人的心肺。“去拿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