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斯多葛派,塞涅卡是公开鄙弃财富的,然而他却聚积了大量的财富,据说价值
达三亿赛斯特斯之多(约合一千二百万美元)。这些财富大部分都是由于在不列颠放贷
而获得的;据狄奥说,他收取的超额利率乃是造成不列颠反叛的原因之一。英勇的保狄
西亚女王(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话)领导了一次反叛,反抗这位严峻派的哲学使徒所代
表的资本主义。②尼罗的恣睢纵欲变得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而塞涅卡也就日愈失宠。
最后他被控以(无论是公正地或不公正地)参与一场大规模的阴谋,要谋害尼罗并拥戴
一位新皇帝——有人还说便是塞涅卡自己——登基。他以姑念其旧日的效劳而被恩赐自
尽(公元65年)。
他的结局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最初刚一听到皇帝的决定时,他准备写一片遗嘱。人
们告诉他已经没有时间容许他写长期大论了,这时候他就转身向他忧伤的家属们说:
“你们不必难过,我给你们留下的是比地上的财富更有价值得多的东西,我留下了一个
有德的生活的典范”——或者大意是这类的话。于是他就切开了血管,并召他的秘书来
记下他临死的话;据塔西陀说,他的辩才到了他最后的时刻也还是有如泉涌。他的侄子,
诗人鲁康,也同时遭受同样的死刑,临终时口里还背诵着自己的诗。塞涅卡是被后代根
据他那可敬的箴言来加以评判的,而不是根据他那颇为可疑的行为来加以评判的。有些
教父宣称他是一个基督教徒,并且象圣哲罗姆这些人还把据说是塞涅卡和圣保罗的通信
认为是真的。
爱比克泰德(约生于公元60年,约死于公元100年)是一种类型非常不同的人,尽管
作为一个哲学家他和塞涅卡极其近似。他是希腊人,本是艾帕福罗底图斯的奴隶,此人
又是被尼罗释放的奴隶,后来做了尼罗的大臣。他是个瘸子——据说这是他当日做奴隶
时受了严酷惩罚的结果。他住在罗马并在罗马教学直到公元90年为止,这时罗马皇帝多
米提安用不着知识分子,就把所有的哲学家都驱逐出境了。于是爱比克泰德便退居于伊
壁鲁斯的尼柯波里,他就在这里写作和讲学度过了好几年,并死于此处。
马尔库斯·奥勒留(公元后121…180年)则属于社会等级的另一个极端了。他是他叔
父兼岳父罗马的好皇帝安东尼努斯·皮乌斯的养子,于公元161年继位为皇帝,并且极为
尊敬地追怀着皮乌斯。奥勒留作皇帝是忠于斯多葛派的德行的。他非常需要有毅力,因
为他的御位时期是被种种灾祸所缠扰着的——地震、疫疠、长期艰困的战争、军事的叛
变,等等。他的《沉思集》一书是为他自己而写的,显然是并不准备发表;这部书表明
了他感到自己的公共职责的负担沉重,并且还为一种极大的厌倦所苦恼着。继承他的皇
位的独子康莫多斯是许多最坏皇帝中的一个,但当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却很巧妙地掩饰了
自己恶毒的心性。哲学家的妻子福士丁纳曾被人指控犯了极大的不道德的行为(也许并
不公正);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并且在她死后还为她的奉祀费尽了苦心。他放
逐了基督教徒,因为他们不信国教,而他认为国教在政治上乃是必要的。他所有的行为
都一本良心,但是大多数的行为却都没有成功。他是一个悲怆的人:在一系列必须加以
抗拒的各种世俗的欲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一种就是想要引退去度一个宁静
的乡村生活的那种愿望。但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却始终没有来临。他的《沉思集》一
书有些篇章是在军营里写成的,有些是在远征中写成的,征战的劳苦终于促成他的死亡。
最可注目的就是,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两个人在许多哲学问题上是完全
一致的。这就提示着,尽管社会环境影响到一个时代的哲学,但是个人的环境之影响于
一个人的哲学却往往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大。哲学家通常都是具有一定的心灵广度
的人,他们大都能够把自己私生活中的种种偶然事件置之度外;但即使是他们,也不能
超出于他们自己时代更大的善与恶的范围之外。在坏的时代里,他们就创造出来种种安
慰;在好的时代里,他们的兴趣就更加纯粹是理智方面的。
吉朋那部详尽的历史就是从康莫多斯的罪行而开始的,吉朋和大多数十八世纪作家
们一样,都把安东尼王朝视为是黄金时代。吉朋说:“如果要叫一个人指出世界历史上
人类的境遇最幸福、最繁荣的一段时期,他就会毫不迟疑地举出来自多米提安之死至康
莫多斯登基的那段时期”。我们不可能完全同意这种判断。奴隶制的罪恶造成了极大的
苦难,并且在消蚀着古代世界的元气。罗马有角斗士的表演以及人与野兽的搏斗,这种
残酷是不可容忍的并且也必定腐蚀了欣赏这种景象的人民。马尔库斯·奥勒留确乎曾敕
令过角斗士必须使用粗钝的剑进行角斗,但是这种改革是暂时的,而且他对于人与野兽
的角斗也没有做过任何改革。经济制度也非常之坏;意大利已经日渐荒芜了,罗马居民
要依赖着免费配给的外省粮食。一切主动权都集中在皇帝及其大臣的手中;在整个辽阔
的帝国领域上,除了偶尔有叛变的将领之外,没有一个人在屈服以外还能做任何别的事
情。人们都只能向过去去寻找最美好的时代了,他们觉得未来最好也不过是厌倦,而最
坏则不免是恐怖。当我们以马尔库斯·奥勒留的语调来和培根的、洛克的、或者孔多塞
的语调相比较时,我们就可以看出一个疲惫的时代与一个有希望的时代二者之间的不同。
在一个有希望的时代里,目前的大罪恶是可以忍受的,因为人们想着罪恶是会过去的;
但是在一个疲惫的时代里,就连真正的美好也都丧失掉它们的滋味了。斯多葛派的伦理
学投合了爱比克泰德和马尔库斯·奥勒留的时代,因为它的福音是一种忍受的福音而不
是一种希望的福音。
从一般幸福的观点来说,安东尼王朝的时代毫无疑问地要比直迄文艺复兴时代为止
的任何后代都更美好得多。但是仔细加以研究的话就可以知道,这个时代并不如它的建
筑遗迹所引人想象的那么样繁荣。希腊-罗马文明对于农业区域并没有打下多少烙印,
它实际上只限于城市。而且即使是在城市里也还有着忍受极端贫困的无产者,也还有大
量的奴隶阶级。罗斯多夫采夫讨论城市的社会经济情况时,总结如下:①“它们社会情
况的景象并不象它们外表的景象那么动人。我们的材料所带给我们的印象是:许多城市
的繁华都是由他们人口中的很小一部分人所创造出来的,并且是为这一小部分人而存在
的;甚至于连这一小部分人的福祉也是基于相当薄弱的基础之上的;城市人口中的绝大
多数不是收入微薄,便是生活极端贫困。总之,我们绝不可夸大城市的财富,城市的外
表是会给人造成错误印象的”。
爱比克泰德说,在世上我们都是囚犯,并且被囚禁在现世的肉体之内。照马尔库斯
·奥勒留的说法,他常常说:“人就是一点灵魂载负着一具尸体”。宙斯也不能使肉体
自由,但是他给了我们他的一部分神性。我们不应该说“我是一个雅典人”或“我是一
个罗马人”,而应该说“我是一个宇宙公民”。如果你是凯撒的亲人,你一定会感到安
全的;那末你既是“神”的亲人,岂不更应该感到安全了吗?如果我们能理解德行乃是
唯一真正的善,我们就可以知道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罪恶能降临到我们的头上了。
我是必然要死的。但难道我就必须呻吟而死吗?我必然是被囚禁的。但难道我就必
须哀怨吗?我是必然要遭流放的。但是难道因此就有任何人能阻止我,使我不能欢笑、
勇敢而又镇定了么?“把秘诀告诉我吧”。我拒绝告诉,因为这是我权力以内的事。
“那么我就把你锁起来”。你,你说什么?锁起我来?你可以把我的腿锁起来——不错;
可是我的意志——那是你锁不了的,连宙斯都征服不了它。“我就把你监禁起来”。那
你只不过是指我的躯体罢了。“我要砍你的头”。怎么?我什么时候向你说过,我是世
界上唯一不能被砍头的人呢?
这些便是追求哲学的人所应该考虑的思想,这些便是他们应该日复一日地写下来的
课程,他们应该用这些来砥砺自己。①奴隶们也和别人是同样的人,因为大家一样都是
“神”的儿子。
我们必须服从神,有如一个好公民要服从法律。“兵士们宣誓要尊敬凯撒高于一切
人,但是我们则首先要尊敬我们自己”。①“当你出现在世上的权威者的面前时,应该
记住还有'另一个'从高处在俯览着一切所发生的事情的神,你必须要取悦于他而不要取
悦于世上的权威者”。②那末谁才是一个斯多葛派呢?
请给我指出一个按照他所说的那些论断的样式而塑造出来的人物吧,正犹如一个按
照斐狄阿斯的艺术而塑造出来的形象我们就称之为斐狄阿斯式的那样。请给我指出一个
有病然而幸福,处于危险然而幸福,临于死亡然而幸福,颠沛流离然而幸福,含诟忍辱
然而幸福的人吧。请你为我指出他来。我以神的名义说,我真愿意看见一个斯多葛派。
不,你不能给我指出来一个完美无瑕的斯多葛派来;那么就请给我指出来一个正在塑造
之中的斯多葛派吧,正在走上这条道路的斯多葛派吧。请你指给我看吧,请别对我这样
一个老人吝惜指出一个我所从没有看见过的景象吧。什么!你以为你要指给我看斐狄阿
斯的宙斯或者是他的雅典娜那种象牙与黄金的造象吗?我要的是一个灵魂,请你们哪一
位指给我看一个希望着能与神合一,既不怨神也不尤人,从来未犯过错误,从来不感觉
悲苦,而且能摆脱了愤怒、嫉羡与忌妒的那样一个人的灵魂吧(为什么要掩饰我的意
思呢?)请指点给我看一个愿望把自己的人格改变为神格,并且他在他可怜的肉体里总
是把他的目的寄托于与神相会合的人吧。请给我指出这样一个人来吧。不,你是指不出
来的。
爱比克泰德从不厌倦于指出,我们应该怎样对待那些被人认为是不幸的事物,他时
常从家常谈话的方式来说明这一点。
他也象基督徒一样,主张我们应当爱我们的敌人。总的说来,他也和其他的斯多葛
派一样地鄙弃快乐,但是有一种幸福却是不能加以鄙弃的。“雅典是美丽的。是的,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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