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再fall in love?”
“我不再fall in love,所谓坠入情网。我的fall至多just lean a little,只是稍微倾身而已。让我胡言乱语,告诉你什么叫稍微倾身吧,我把它叫作‘清宫帝王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方式吗?皇上今晚要女人,皇上入睡前,他点的女人来了,是赤裸来的,赤裸包在棉被里,连人带被,一起被背到皇上那儿、放在皇上床上,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只留下皇上和赤裸在被中的女人。皇上上了这女人,正所谓‘御女’。御了女人以后,皇上是不能搂着这女人过夜的,女人被搞过以后,就要包在棉被里背走,皇上一觉醒来,是没有枕边人的,皇上永远睡时是自己、醒来也是自己。这是一种有点怪异的制度,但也不无玄理。女人对你,永远是她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你、永远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候展露给你,除了最好和最需要以外,任何低于这一层次的画面或情况都排除了,皇上都看不到了,在你疲倦以前、在你有点腻了以前,现场只剩下馀情、馀味、馀痕,和你皇上自己。换种描绘方法,就是你永远在最好和最需要的呈现一过,这些呈现就近乎突然的不见了。它满足了你的高潮,但高潮过后,留下你独自面对退潮的情味,一个人躺在沙滩。那不是沙漏,做爱时你可以看沙漏,从沙中细数你延伸的时间和硬度,自憙你的性能力。现在呢,没有沙漏了,你根本躺在沙上,时间为你静止,你根本躺在时间上,从躺在女人身上到躺在时间上,这就是帝王。女人对他只是赤裸的过客,交会的时间比一般的男女之情都短暂,他永远是强势的、庄严的、高高在上的。这样看来,爱情的成分太少了,性的发泄太多了。我所说的‘清宫帝王式’,是我的空中楼阁。现实不会那样,也不会女人赤裸自己,披着棉被自己来。所以呀,只是说说而已。我六十七岁了,女人的灵也好、肉也罢,都离我遥远了,我只是手淫而已。”
“怎么变成这种局面了?”
“我的特色是只有点滴式、点心式的奇情与深情,但绝无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乍看起来,我是无情的,是除了微笑却不动感情的,对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我有一种悲悯的又嘲笑的夷然神色。为什么有微笑、有嘲笑?因为,凡是把爱情弄成浓浓的拖泥带水的关系的,都值得微笑与嘲笑,微笑是我不在其中、嘲笑是我脱身在外。我多么智慧,智慧得近于无情。我发现这种方式的无情,结果,就是手淫。”
“你的无情,可能引发十七岁的好奇。你不付出感情,十七岁不是情人;你不付出钱,十七岁不是援交女生,但关系又那么好,十七岁是什么?也许该是你的泄欲工具,她愿意,可是你只要自己手淫。那她只好帮你手淫。”
“十七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我质疑。
“为什么?也许为了好奇、也许为了优势、也许为了仁慈、也许为了崇拜。在手淫完毕以后,十七岁又会提出问题:我们是情人吗?也许有一天,十七岁会问到你,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是不是?”
“从年龄标准看,不是,也不该是。但年龄标准是谁定的?为什么要遵守?从生理标准看,好像也不是不是,因为,你是永远不能出席为我作证的证人,证明有一个人床上功夫多么好。从想法标准看,你糟了,你可能比我落伍。我们是情人吗?还是不是的好。如果以情人论,会显出不搭调;如果不以情人论,反倒可以蔓生出许多不可解也不必解、蔓生出微妙的和不可思议的,无中生有,似有还无,反倒别有情趣。结论是,我们不是情人,不是情人关系,如果除了‘演出’之外,有一些朦胧,让它朦胧吧。”
“什么是朦胧?”
“什么是朦胧?要说上一大堆。男女是真正迷人、萦怀、和依依之处,不在它的恒定、不在routine,而在它的不恒定,甚至不稳定,在它的‘测不准原理’、在它的变化无常、捉摸不定、在它的‘说不定,阴错阳差,我俩没有明天’……正因为这种关系的变幻莫测、变动不居,所以,知情并深于情者总有着心理准备,知道今天的裸裎相向、大乐交欢,并不阻绝了明天的突断与陌路。当然,这种心理准备,并不就是今天不要真情相对,而是说,今天如果是句号而明天从此是问号,我并不惊叹号,也许我会顿号,看似未了,其实了了也好。不了了之也在意料之中。这就是迷人之处,因为相聚是裸、相离是谜,谜而听它自去、是谓意在而情不迷。这就是朦胧。”
“哦,我应该懂了。朦胧的深处,其实是爱情。”
“爱情,分解到化学层面、剥开到生物层面、发泄到性需要层面、面对到现实单调生活层面,会令下愚茫然、上智自笑,至少觉得浪漫之情已大为减色。其实真正的浪漫,在花前、在月下、在烛光摇曳之中,毕竟是有限的、短暂的、浅薄的,真正的浪漫、永恒性的浪漫,乃在文学艺术的铸造中,从小说、戏剧,到电影,那才是真正的浪漫所在。真正的爱情不在真实人生里,而在虚幻的小说、戏剧、电影里。一般人弄不清这一分际,反倒想在真实人生里戏剧化,难怪结局是痛苦不堪。真实的人生不是没有爱,而是只爱一点点,也别小看了这一点点,它使性交的两端不是小妓女和大嫖客,而相对各有一个好称呼。小说、戏剧、电影,都算是广义的文学故事。文学故事就是文学故事,无须真实或与真实一致。真实反倒平淡无奇,而文学故事要奇。文学故事,尤其其中感性部分,如果来真的,真人将不得好活,真人将受不了。小说、戏剧、电影主角死一次,真人将死一百次。所以,写实主义、意识流一类东西是有荒谬成分的,因为它们对不上浪漫主义。其实浪漫主义才是真正的文学,浪漫主义有奇有变,真正的人生不能也不必那样浪漫,那样会死人的。真正的人生不是演出文学,而是欣赏文学。当然,因演出而入戏的例外,像大明星。但大明星入戏太深也有精神病的。小说、戏剧、电影,其中变化的爱情、情色、和悲剧,看来情伤得‘过瘾’,只是奇宕,不能玩真的,真的也不能这么玩,真的这样玩,会伤筋动骨、会死人。真的反倒平淡无奇、真的只是两小时的床上颠倒,小说、戏剧、电影的爱情和情色却可扯上两百小时。以小说、戏剧、电影情节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不务实的。作者一如演员,你可以演出罗密欧,但你不能真做罗密欧,换句话说,你可以台上做,不可以床上做,床上还是做霸王或强奸犯好。床上只应充满了尖叫、喘息、欢乐与分泌,床上不是悲剧的地方。也许问到:实际的爱情既不是小说、戏剧、电影那种内容的,该是什么样子的?答案是:该是欢乐的、男欢女爱的。并不复杂,也不该那么多鼻涕眼泪。可以那样单纯吗?如果要那样单纯,就可以那样单纯。如果只肯定、并且营造出只有欢乐,就可以只有欢乐。欢乐是检验爱情的唯一标准,凡是不合于欢乐的,都是弄拧了的爱情,都是错的。并且,即使真实人生的情况如此了,也要减少。在十六世纪的一五七○年前,欧洲的情人唱出了一种爱情哲学,叫“Love Me Little”,这种哲学唱出的主调是:爱我少一点,但爱我久一点:Love me little; love me long;/ Is the burden of my song。 到了十七世纪,英国诗人赫立克(Robert Herrick)改写了这一哲学,把因果关系描写得更明确了:You say to me…wards your affection’s strong;/ Pray love me little; so you love me long。 意思是说:别爱我爱得那么浓吧,请爱我少一点,那样你会爱我久一点。爱情不要波澜壮阔、爱情应该细水长流。我说这才是正确的爱情哲学。因为这种哲学指示了情人应该怎样去恋爱。如何能爱得久?因爱得少、爱得含蓄、爱得保留、爱得有馀、爱得有距离、爱得有馀情、爱得多情却似总无情……这样子恋爱方法,才是正确的方法。相对的,天天见面、整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看起来浓情蜜意,其实腻在一起一阵子或几星期下来,就全不新鲜了,疲倦与厌倦、弱点与缺点,都一一显示出来,这时候,情人还活着,可是爱情却死了。聪明的情人绝不如此。聪明的情人绝不把同情人的关系搞得那样俗人化、那样糟。聪明的情人和心上的人约会的时候,也有身上的约会,也热情、也亲密、也两个化为一体、也‘我俩没有明天’,但是,当风流终散、当云雨已歇,情人又回到两人以外的现实世界,聪明的情人会知道那就是暂时的分离,分离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艺术,要看你会不会使它升华。升华的分离不是一天五通电话,分离可能是五天没有一通电话,分离是立刻坠入陌生、坠入疏远、坠入无何有之乡、坠入忘情与相忘、坠入如不相识、坠入回忆中的男欢女爱只是一场春梦,模糊一片,几乎那种欢乐不是真的。”
“小说、戏剧、电影里的爱情故事要你死我活,真实人生里的爱情故事要平淡无奇,是吗?”
“真实人生也有比小说那类情节更好的。比如说,小说情节是一起情死,真实人生却有更好的。”
“是白头偕老吗?”
“当然不是。白头偕老只是相依生活、是习惯,不是好的境界。”
“最好的是……”
“是在爱情的顶点前分开了、分手了、分离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也没有第三者。”
“变心了?”
“也没有变心。”
“想想看,生离和死别都不是变心,感情好好的,就是要分开而已。算是来自‘不可抗力’,比如说,发生了战争、牢狱、死亡等情况,必须生离或死别。这种都属于‘不可抗力’,没有争议。另外一种生离,是‘非永恒论’,有人有争议。爱情非永恒,人也未尝不知道,知道变心是人之常情。但我所指的‘非永恒论’,不是指变心,而是心未变而人已杳,是一种主动的生分。这种‘非永恒论’,理论基础在相信没变心也该分手,变了心才分手的,是不得已的,是低层次的。不变心能分手,才是真正珍惜这一爱情的人,想想看,感情好好的,就突然断了,多么美、多么怀念,这才是真的‘永恒’,世俗的永恒是纠缠不清、是无奈、是疲惫,有什么好?男女之情是多么美,不要等到疲惫来临,在山顶上主动分开,不要滚下山时被动分开。这不也很美吗?不把关系搞到山穷水尽哟。中国鬼怪书中常常有情人自订情缘时间,届时说情缘已尽,两人就分开了。看来真有哲理,真正有情的人、真正知情的人,是这些看来无情者。一如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rowning)那两句: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爱你(I love thee so; dear; that I only can love thee。),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离开你(I love thee; dear; that I only can leave thee。)。虽然写这诗的本人却缠人缠得不放。我倒想起英国伊莉莎白女王(Elizabeth
I),爱一个人,跟你继续和他有关系,是两回事。伊莉莎白女王现身说法了这一点。她死前还呼唤着罗勃?杜德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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