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是真的、怪异也是真的,只是他们不知怪异的内容。我不敢告诉别人。”
“我也是别人。”
“如果和你无关,你就是别人,但如和你有关,你就不是了。”
“和我有关?”
“有关。”他肯定,并且坚定。
“我是很精明的,现在可糊涂了。”
“你当然糊涂了,因为我还没告诉你真相。”
“你们振兴医院的名医是这么当的,半夜十二点出现,危言耸听、吓唬病人。”
“你可不是普通的病人,你是我的合伙人。”他一本正经。
“合伙人?老天爷!我真有脑神经的问题了。”我拍拍我的头。“你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吧。”
巫神医坐下来了。他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已焦黄,戴着金边眼镜的,是一位中年医生,一脸聪明相,坐在中间。背后站着一位青年医生,一看就是当年的巫神医。
“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张师生照。是柳士豪老师和我在台大医学院的合照。合照后第二年,一九七五年,他就神秘的死了。一九七五年,那年对你大师有什么特别意义?”
“那是‘娘希匹’蒋介石死的那年,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那时政治犯的我正在牢里。第二天早上,看到禁子牢头们臂缠黑纱,才知道上天有眼。”
“上天有眼的隔天,就出了怪事,那年四月六日一连死了三位医生。一位是荣民总医院的、一位三军总医院的、一位是振兴医院的,振兴那位,就是我的柳老师。三位医生都死于意外,在回家的电梯中死于匕首行刺。用匕首而不用无声手枪,那正是情报单位的杀人手法,不是吗?三位医生死于非命的背后原因,是他们参与了机密计划,并且知道得太多。这个机密计划叫‘长青专案’,顾名思义,这是要老蒋老不死的计划。当然不可能不死,但是抗他老蒋的老,确是这一计划的主轴。‘长青专案’来自一个支点,就是蒋介石的脑病变。因为发现老蒋脑部有问题。独夫其实是胆小鬼,于是下令成立‘长青专案’小组,研究他的脑病变,我的柳老师因为是脑科名医,被征调了。柳老师也就将计就计,利用庞大的经费,自己偷偷研发起‘脑前瞻工程’。柳老师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他有最了不起的眼光,他在近四十年前,就前瞻到现代科技对人类脑部的新意义,从电脑到生物工程,它们风起云涌的变化,是医学工作者必须得风气之先的。因此,他利用蒋介石的‘长青专案’,扩大并且加深了脑部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在死前五天转到我手里,我为它秘密接棒了三十年,所谓秘密的代价,就是我被人看作行为有点怪异,并且事实上,三十年的苦心焦思,我也真的变得怪异,还不止一点儿呢。”
说到这里,巫主任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到窗前,瞭望着夜色。
“直到今天,也弄不清柳老师为什么被害的,可能是蒋家特务怀疑他知道太多的秘密,至少是蒋介石的生理秘密。其实啊,柳老师拥有的,是人类的大秘密,蒋介石算什么。可是,蒋家的狗不知道。一条恶狗,找到一根骨头,坐在墙脚,啃着啃着。你走过去,它忽然发出喉音,两眼圆睁,翻开嘴唇,做警告状,意思很明显:怕你抢它的骨头。你无法告诉它你不会抢它骨头,你也志不在骨头,你是两条腿的,根本也不会跟它争什么骨头。但是,没有办法,你知道,它不知道,因为它四条腿。你大师被蒋介石及其走狗关在牢里,岂不也是一样,你志在天下,可是他们认为口中骨头受威胁,所以啊,从柳老师的生命到大师的青春,都陪葬了。按说夜色将尽了,可是,大师,我个人等不到黎明了,像赛跑接力,柳老师跑了第一棒,我跑了第二棒第三棒,最后一棒我跑不动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来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巫主任、巫神医,我看你越说越玄了。连我这么聪明的人,都被你兜圈子兜昏了。”
“报告大师,真有点兜圈子,因为接近这核心,要好几个同心圆,所以,只好一圈一圈紧缩。好了,现在兜到最后一圈了。大师听好,记得达尔文(Darwin)吧,由于他这种人出现,我们才相信人类不是上帝一开始造的那样,而是经由演化变为今天的这样,是不是?今天的科技又进一步告诉我们,我们只不过是生物分子高度有序组合的产物。而这种产物,过去自豪的是这种高度有序组合,可是,别忘了一九九七年,第一个下西洋棋的成功程式被设计出来了,它打败了世界棋王Garry Kasparov(卡斯伯罗夫),那是一种划时代,当你设计出每秒两亿个棋子落点,棋王再也打不过它了。自然人输了。自然人输到脱裤子,多可怜呀,脱裤子反倒变成自然人最后的骄傲,为自己有情感、有廉耻、有是非而骄傲,别的都瞠乎其后了。西洋棋上自然人被打败只是一个切口,打败自然人的,早就不止于计算层面。从电脑的发明,到一九五○到一九六○年突飞猛进的程式设计,我们相信,拟人化超人化的电脑,会从机器人身上爆发出来,疯狂的科技会认可机器人有情感、有自由意志,那时候,自然人下场会怎样,我们当然关心,因为这涉及了严重的伦理的、利害的、及至生死的‘介面’,这太严重了。这时代再出现的机器人不是Frankenstein(法兰肯斯坦)那种笨家伙了,他们一旦造反,真可使自然人万劫不复。一九五○年Isaac Asimov(艾西莫夫),你大师当然知道……”
“本大师当然知道,并且知道此公把人类写得飞天入地,可是他自己不敢坐飞机。”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可是你去了一次北京,居然坐了一次。你怎么克服的?”
“我的法子是一上飞机就东张西望,搜索一个最漂亮的空中小姐,拿定主意,万一飞机出事,我就赶紧抱住她,与美女同归于尽。”
“那种情况下,赶去抱她还来得及吗?”
“抱还来得及,脱衣服来不及了。”
我们一起大笑。
“所以呀,”我补充,“我在惧飞症上,胜过Asimov。”
“他的书,料你看过不少。”
“看过他写笑话书两种,机器人的书两种,我还背得出他那‘机器人三大守则’(THE THREE LAWS OF ROBOTICS)呢:
1。 A robot may not injure a human being; or ;through inaction; allow a human being to e to harm。
2。 A robot must obey the orders given it by human being except where such orders would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Law。
3。 A robot must protect its own existence as long as such protection does not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or Second Law。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下,机器必须保护自己。
如何?”
“你大师真行。可是,你看得出他这三十多年前的守则,已因科技的瞬息万变,该修正了吗?”
“愿闻其详。”
“该补充第四条。”
“第四条是——”
“是——四、人类觉得机器人伤害人类时,机器人必须自杀。”
“这样太不给机器人面子吧?”
“可以修正为:四、机器人在确知人类人工智慧可以因植入人类自己而胜过机器人时,机器人应无条件自杀。”
“你真心狠手辣。”
“大师你错了。不但不心狠手辣,并且大慈大悲。我不希望机器人自杀,但也不要他们喧宾夺主。可是,我知道一旦他们凌驾了人类、超越了自然人,一旦争胜赢了,那局面也非自杀那么简单,恐怕要杀来杀去。避免这一悲剧发生,是人类永远能植入机器人之长再加上自然人自己之长,双双吃定机器人,像爱斯基摩主人吃定他的狗,这样才是正途。换句话说,只要人类保有机器人永远赶不上的那‘精髓’,那出神入化部分,机器人就是拟狗化的husky,或是拟人化的‘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里那条狼。”
“机器人如果知道你待之如狼狗,会高兴吗?”
“我想他们会想办法进入我们,以变成我们一部分为荣。看到没有,所有家中养的狗,都不以为自己是狗,而以人自居。我以前邻居太太常常骂她的宠物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人啊?’宠物还点头呢。”
“你的邻居深得狗心。”
“我说机器人会想办法进入我们,大师知道我的含义吗?我是说,自然人本来就可以接受置入式的非自然器官。以失掉双腿的自然人为例,他大腿以上都是自然人,以下则可成为机器人。他的金属大腿关节里有单电路板电脑、有电池组、有连接器、有磁阻液……这些‘人机合体’,难道机器人不引以为荣吗?”
“尤其在捷运上被人偷摸大腿的时候。”
“其实这种义肢式的‘人机合体’太不够看了。进一步的合体是机器人科技精密结合上生物科技。”
“你是指人工内耳那种?植入物有电子零件,直接连接神经?”
“很接近,不过那是在耳朵上的小活动,不算工程。在我看来,从视网膜晶片到助听器、假牙、义肢、人工关节、心律调整器、义乳、人工阴茎,甚至器官移植、植皮、整形外科,乃至呼之欲出的人工心脏等等,都广义的把自然人变成百分之多少的生化人。所谓自然人,早已被置入得面目全非。不过,这些置入,比起我们‘脑前瞻工程’来,都算小活动,都不够看,因为它们都不是在人类脑部的工作。而我们做的,却是最艰难的。我们相信生物晶片(bio…chip)和奈米科技(nanotechnology)等的结合,可以创造出奇迹……”
“什么奇迹?是不是电脑进人脑、再人脑变电脑那套科技小说的流程?”我插话。
“我们的妙处就在不是这样。电脑进人脑没错,可是人脑变电脑,你可将一套百科全书灌进电脑,电脑却写不出一本书。我们要创造出新奇迹,那就是人脑不只变电脑,而将脑中电脑和原有的人脑交融成长,可以写出一本书,这才是真正人工智慧的极致,不这样做,只做到电脑进人脑,人脑变成呆头呆脑,空有电脑而不能活用,这叫什么人工智慧?这是我们和别人的最大不同。别人以发展机器人为主,我们却以发展自然人为主。不能驾驭的机器人会毁灭人类。原子弹做手Oppenheimer(欧本海默)看到第一次试爆时,慨叹物理学成了罪恶来源。以发展机器人为主的科技,长此以往,在生化科技、奈米科技的双杀下,人类的前程,将不可收拾。捷克Capek(恰庇克)一九二○年“R。U。R。 ”(Rossum’s Universal Robots)剧本中,最后存活的自然人Helena(海伦娜),对机器人领袖Radius(雷德斯)慷慨陈词、声泪俱下,那一段多么感人。Capek这位文学家,他的先知不只创造出Robot(机器人)这个字,更点破此辈当道,就是民无噍类。所以呀,大师,请看着我,我不是普通的医生,我是救世军。我不希望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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