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女(高阳)1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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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女(高阳)1178-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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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不及回答,视线就让一个黑色的匣子吸住了。他曾有过三个这样的匣子,不过尺寸要大些;其中有一个曾花了他六百美金。以后当然的不知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怎么,看到眼前这一个,他比重新得到自己所失去的,还有更多的喜悦。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熟练地打开匣盖——那是一具小提琴——他轻轻地扣着琴弦,琤琮两响,叩开了他的记忆之门。 
  那一连串有着欢乐和耻辱的日子,电光般闪过他的脑际,如梦似幻,都已不属于他的了。但是封闭记忆之门,眼前却有可把握的真实,于是他关上琴匣,满足地看着瑾清。 
  “我没有想到小芬也喜欢这个。”他说,“你们待他真好,让人感激万分。”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瑾清板起脸说,“我从来就没有希望别人来说我待小芬好,更用不着别人来感激。” 
  “血浓于水,你话太过分了。瑾清!”他冷静地回答。 
  “也许是的。”她的话只是礼貌上的让步,“不过你总知道,一个人为了防卫自己,伸出去的拳头总是比较要重一点。” 
  伯刚咬着嘴唇,以最大的克制力量使自己保持沉默。 
  就在这时,电铃响了。回来的是小芬,左手一篮菜,右手倒提着一只鸡,气喘吁吁地先把这些送回厨房里去,然后走出来向瑾清说:“爸爸说,手里有件要紧公事,得办完了才回来,请妈陪陪张伯伯。又说——。”她看着伯刚,似乎有所顾忌似的,不敢说下去。 
  “还说什么?”瑾清催问着。 
  “爸爸问我是哪位张伯伯?我说我没有见过;爸爸好像想不起来似的。” 
  “当然啦,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你爸爸一时想得起来? 
  这也不管他了,你先到厨房里,把菜洗出来!” 
  瑾清把小芬支使到厨房里去,自己却陪伯刚坐着。知道自己正处在被监视的地位,所以说话非常小心。 
  主客两人聊闲天聊得很起劲,而心里却有着相同的愿望,希望星初早点回来。 




  在伯刚看,那像一局棋一样,瑾清是棋手,星初、小芬和他是棋子。 
  在棋手的调配之下,他和小芬一直没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那又像打篮球,瑾清看住小芬,而星初则受命看住了他。 
  到吃完饭,小芬帮瑾清做完了厨房里的例行工作,换一身干净衣服又出去了。伯刚看在眼里,有些害怕,瑾清对小芬的控制力量太大了。 
  院子里摆着三张藤椅,星初居中,两面是瑾清和他,围绕着一张陈设了烟茶的茶几坐了,这又仿佛是会议的形式。在瑾清把小芬遣走时,他就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快要到来。 
  他非常矛盾,一方面希望把要说的话赶快说了出来,一方面又觉得最好让星初夫妇先开头来谈,以便于随机应变;而星初夫妇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因此僵持在那里,对于时间一分一秒地被分割,感到就像本身在受凌迟的苦刑。 
  沉默越深,所蓄积的冲力越大,那一句话压抑又压抑,终于在不知不觉中弹射了出去:“我的来意两位想已经猜到了!” 
  他说。 
  “我们猜不出。”瑾清很快地回答。 
  “瑾清!”星初似乎是不同意他妻子的语气,“我们正式表示态度吧,”他转脸对“伯刚”说:“柏康,你有任何困难,任何希望,我们都愿意替你想办法,只有一样… ” 
  “我也只有一样,”伯刚抢过他的话来,“小芬费了你们十三年心血,我没有别的报答,只好替你们磕个头。”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星初夫妇俩惊惶失措地跳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一面惊叫着,一面来拉他。 
  准备破釜沉舟的伯刚,原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近乎耍赖的手段,但现已到了这地步,那就索性撒赖了。于是两只手死板住茶几的腿,怎么样也不肯起来。 
  “你可恶极了!”瑾清使劲一甩手,踢了他一脚,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年腊月二十七,你在提篮桥监狱,自己怎么说来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来逼我!你别忘了有字据在我手里,我跟你打官司好了!” 
  说完,她就脚步踉跄地进了屋子。星初愣了一会,叹口气说:“你先起来,我去劝劝她。” 
  “星初!”伯刚站起来拉住他说:“看看我这两只手,都是为了小芬,没有她,我没有活下去的必要。我了解你们对小芬的感情,但是你有瑾清,瑾清也有你;我可只有个小芬。人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不是我威胁你们,我赌什么咒都可以,只恨我不能剜出心来给你们看,我想小芬都要发疯了!” 
  星初非常严肃地听着,好久,才不胜忧虑地说:“问题并不简单,即使瑾清肯了,你也得替小芬想想,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大的一个变化。” 
  “这我也想到的,当然免不了大哭一场。” 
  “好吧,”星初无可奈何地说,“我尽我的力量替你去办。 
  不过我要警告你,为了小芬,你万不能轻举妄动!” 
  “你放心!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伯刚对于一半的成功,已经非常欣慰了。 




  另一半的成功,伯刚万想不到会来得那么快。 
  第二天天色微明,厨房里就有轻微的响动。被安置在客房中,几乎彻夜不眠的伯刚,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是瑾清在替小芬准备早餐和带到学校中去的便当。最后听见小芬向瑾清轻声道别,然后是关上大门的声音。看看表才六点半。 
  伯刚好几次想起床,在山上他也是起得这么早的,到时候不起身,就像被褥中藏着令人不能安心的小虫子,难受极了。但是,他非常怕跟瑾清单独见面,所以一直挨到听见星初的声音,才悄悄下床。 
  主客见了面,只点点头就算了。“早安”是多余的寒暄: 
  “昨夜睡得好不好?”更是愚蠢得变成嘲笑的关切。 
  星初的脸色很深沉,瑾清则像从生下来就没有笑过似的; 
  早餐仍旧非常丰富,反形成令人难堪的不调和。每一次瑾清替伯刚送食物来时,他都会侷促不安地站起来,在关系异样密切的老朋友中间,无端增添多少不必要的周旋的形迹。 
  “今天上午我不去办公室了。”当伯刚放下筷子时,星初这样说。 
  伯刚想了一会说:“是的,我也应该把我的计划,好好地跟你谈一谈。” 
  “你说吧!”伯刚说了这一句,就回头向厨房里喊道,“瑾清,你出来!” 
  于是,正式的谈判又开始了。 
  “我想小芬在山上是住不惯的,而且上学也不方便… ” 
  伯刚的所谓计划,其实也很简单。他说有二十万元的积蓄,准备辞了原来的职务,搬下山来,或者做个小买卖,或者再找个事做,养活父女俩总不成问题。这所谓计划,事实上只是提供一种保证,那二十万元的积蓄,是属于物质的;精神上的,原不过口头上一句话“反正尽力之所及让小芬感到快乐”而已。但伯刚却提出了一项具体的诺言,他说他决不再娶,免得小芬有受继母欺侮的可能。 
  他惴惴然唯恐星初夫妇挑毛病,但想不到星初有满意的表情。 
  “我们也无法对你多要求了,”星初看了他妻子一眼,说,“对小芬的立场,我们是一致的。瑾清怕你不择手段去走极端,那样会毁了小芬,所以迫不得已答应下来。女儿是你的,让你带走,可是我们十三年的心血,也不能说丢下就丢下。总而言之,你记往我们是为了小芬才牺牲的。” 
  伯刚对他后半段话,已无法听得真切。好久,才强忍着眼泪说:“我如果让小芬觉得有一点委屈,连我自己都对不起了。” 
  “好,反正各凭天良,我希望你说得到做得到。”瑾清作了唯一的一次表示以后,随即起身离去。 
  星初夫妇俩筹划得非常周密,为了怕引起小芬精神上重大的刺激,需要伯刚跟小芬慢慢接近,等建立了相当友谊以后,再找适当的机会,逐步暗示她的身世;水到渠成才是圆满的境界。 
  伯刚欣然乐从。他说他有耐心去下这个水磨功夫。 
  于是这天晚上,由瑾清来告诉小芬,说是,“张伯伯托你爸爸找事,要在我们家住一阵子。正好替你补习功课。” 
  小芬微笑着,不表示欢迎,但也不表示拒绝。 
  “张伯伯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拜过从前上海工部局乐队的一个白俄做老师。那个老白俄连欧洲都有名的。” 
  “妈!”小芬惊喜地叫起来,“真的!” 
  “现在可不行了,”伯刚在一边接口,“‘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你看我的手,可不是长满了荆棘?” 
  “不管怎么样,收你这个徒弟,总够资格的。”星初对小芬说,“还有,你不是喜欢文艺吗?张伯伯从前那一段散文才写得真叫漂亮!” 
  “哎呀,那张伯伯真是多才多艺呕!” 
  这应该说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星初就怂恿着说:“小芬,你这么佩服张伯伯,那还不把琴拿出来,请张伯伯指点指点。” 
  “噢!”小芬非常柔顺地答应着,似蝴蝶般轻盈地飞到后面去了。 
  星初夫妇交换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伯刚故意装作没有看见。 
  小芬小心翼翼地捧着琴匣交给伯刚。他取出琴来,校正琴音,琴弓擦出第一个嘹亮的音符,但木僵而粗蠢的指头,在纤巧美丽的提琴衬托下,连他自己都感到丑陋不堪。 
  他忽然丧失了勇气,十年未曾摸过琴弓,曲谱也记不真切,他怕在小芬面前的第一次表演,就让她在心里喝倒彩,因此,进退两难地苦笑道:“怎么办呢?” 
  星初了解他的心情,点破他说:“旁若无人!” 
  瑾清的鼓励更透澈,“没有关系嘛,好久不玩儿,手总生的,慢慢就好了。” 
  “好,我试一试,”他鼓起勇气来说,“拉不好,小芬你可别笑话我啊!” 
  “张伯伯,不,张老师,”小芬调皮地答说,“做学生的怎么敢笑老师。” 
  于是,他试着去拉一个小曲子。手指像倔强的顽童,不听话极了。指尖握砍木的斧头时,嫌它不够强壮有力,在琴弦却嫌不够纤细,常常搭到另一根弦上。 
  伯刚几乎拉不成调,沮丧而着急。清风拂拂的仲夏之夜,背上的汗湿到裤腰上。 
  就当他要承认失败的一刹那,他瞥见小芬脸上的表情,她的笑容与她捧琴匣给他时的笑容,丝毫未变,那是只有父子家人之间才有的无原则的欣赏与宽容的表情。 
  “这个不算!”此时他所恢复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心。擦一擦汗,重新提起琴弓,闭上眼,心底的乐声,汩汩如出山的清泉,通过手指,散播在深厚恬静的夜空中。 
  到得意之处,他慢慢睁开双眼,只见小芬仰望着他,嘴微张着翕翕而动,仿佛那个“好”字已经在嘴边等了半天,等曲声一终,跟着就要冲出来似的。 
  他重新闭上眼。“一个人一生只要有这么一次境界就够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很快地就跟小芬成了好“朋友”。星初夫妇百分之百地实现了他们的诺言,尽量替他们父女安排接触的机会。他教她练琴,为她补习英文,跟她研究文艺作品。他发现小芬除了继承了她母亲的外表以外,在性情上跟他更为接近。为了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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