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禅宗大师以本分事接人,使得禅道光辉溢目。对本则公案,若知落处便独步丹霄,若不知落处则走向枯木岩前岔路。据《佛名经》卷7所载,日面佛寿长一千八百岁,月面佛寿仅一日夜。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语,显示断绝寿命长短与生灭来去之相,以契当本具之佛性。元音老人指出,“日面指白天,月面指晚上。白天晚上都是佛,就是说白天晚上都一样。没有病是这样,有病是这样,有病没病都一样”,与本意殆近。《禅》1997年第3期。《颂古》卷9杨无为颂:“日面佛,月面佛,夜夜朝朝好风物。”天目礼颂:“日面佛,月面佛,西岩树色含烟,东谷华光映日。”颂日面月面的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从容录》第36则天童觉颂:“日面月面,星流电卷。镜对像而无私,珠在盘而自转。君不见钳锤前百炼之金,刀尺下一机之绢。”亦指出日面月面之不可割裂的质性。 这则公案的意旨是:一个人不管是生还是死,都是天福,当他了却生死即认识到生与死的真实涵义后,不管生命长短,都同样具有价值,不会虚度年华。雪窦颂道: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屈,堪述,明眼衲僧莫轻忽。
“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尧舜事业,如片云点太空。五帝三皇早成为历史陈迹,烟飞灰灭,了不可得。而佛性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亘古长存,历沧桑而不变。“五帝三皇是何物”,出自贯休《题公子行》诗:“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全唐诗卷826宋神宗在位时,认为雪窦此颂讽刺意味太重而不肯将之入藏。这句诗从世谛流布来看,是用来反衬日面月面的尊贵,描写得道者的意气飞扬;从禅学象征来看,则是用“五帝三皇”来比喻圣境。“是何物”,以反诘的句式对圣境予以拂除。对“日面佛,月面佛”,只要当下承当,即是本源自性佛。“五帝三皇”的圣境,在自性佛前不值一提。可见,这两句既有对“五帝三皇是何物”的圣凡的超越,又有对“日面佛,月面佛”的时间的超越。臻此超越之境,则平素引以为珍贵的圣解悉皆消泯。
“二十年来曾苦辛,为君几下苍龙窟。”要得到泯除相对的禅悟体验,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艰辛的求道历程,一似进入苍龙窟里探取明珠相似。到最后打破漆桶,本以为有多少奇特,原来只体证到了“五帝三皇是何物”。正是“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屈,堪述,明眼衲僧莫轻忽。”诗的结束处,一波三折,奇峰突起。“屈” 即冤屈。之所以会有冤屈之感,是因为原来我们本来是佛,却不识家宝,为此事历尽艰辛。等到彻悟之时,才蓦然发觉终点即是起点,多少年的苦苦修行竟是白费功夫。只要放下妄想执着,当下就是佛,何用抛掷二十年光阴。但雪窦紧接着陡地翻转说:“堪述”——倒也值得说说。因为从开悟受用的立场上看,这种艰苦的修行仍然有其价值。只有经历求道的艰辛,才会豁然开悟,洞彻生命的本源,超脱一切束缚,不再为生死所拘,受用无穷。《颂古》卷9佛灯珣颂:“自从舞得三台后,拍拍原来总是歌。” “明眼衲僧”,是彻悟本来面目的人。彻悟本来面目,即是打开了禅悟的第三只眼。雪窦说,纵使是心地透达的明眼衲僧,对“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机趣,也切不可轻轻放过。《颂古》卷9南华昺颂:“日面月面,空中闪电。顾杼停机,垛生招箭。”无准范颂: “日面月面,突出难辨。拟欲抬眸,空中两片。”
此诗先以俗世的五帝三皇衬托出佛的尊贵,以圣境的五帝三皇衬出自性佛超越以生死为代表的一切对立,并且连此超越之心也消泯的洒脱风仪和澄明襟怀。再以廿载苦辛探骊得珠,写出求道的艰辛历程和坚强意志。复从正反两个方面对求道历程进行反省,终以“明眼衲僧莫轻忽”,引导学人对日面月面作透彻的参究。圆悟谓“只这日面佛,月面佛,极是难见。雪窦到此,亦是难颂。却为他见得透,用尽平生工夫指注他”。可见“日面佛,月面佛”公案实在不容易吟颂。雪窦能够将它的意趣通过不说之说、说而非说的方式吟颂出来,实得力于他的通灵体证。
表达融汇生死之禅悟体验的还有“大龙法身”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2则: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大龙之答,应机对境,敲枷打锁。一言一句,锦绣回文。雪窦颂云: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月冷风高,古岩寒桧。堪笑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手把白玉鞭,骊珠尽击碎。不击碎,增瑕□。国有宪章,三千条罪。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学人不能领会色身即是法身,把短暂的色身和永恒的法身看作两橛,故说色身败坏,法身坚固。问者既然不明自性,提出这个问题已是不通。大龙答以“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以清丽如画的诗句,把法身的庄严充分显示在目前,暗示色身之外,别无法身可觅,以山花涧水的当体即是实相,表示五蕴假和合之身即金刚不坏之法身。虽然山花、涧水都会消失,但必须与其融而为一,再从这个境界继续修行而更进一步,在十方世界中现出全身,这种境涯已经超越了所谓无常败坏或常住坚固。《颂古》卷35佛鉴勤颂:“山花如锦春长在,涧水如蓝碧湛然。信步白云深处去,须知别有洞中天。” 无准范颂:“山花似锦水如蓝,突出乾坤不露颜。曾踏武陵溪畔路,洞中春色异人间。”皆表达了脱落断常的悟境。 大龙之答,了无意路可寻,《颂古》卷35瞎堂远颂:“十字街头轻一拶,前三三与后三三。” 不但是问话的僧人,就是其他的参禅者,也未必能够领会。这两句答语既清丽如画,又不可凑泊,犹如“月冷风高,古岩寒桧”,境界高远,突兀峭拔,不容近傍。
“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通达禅道之人心心相印,机机相投。如果问者不是达道人,师家即无法与之心心相印。禅的开悟,如向刀锋剑刃上行,要驱耕夫之牛,夺饥人之食。大龙之答,揭示色身即法身,粉碎了学人色身败坏法身坚固的妄执,犹如“手把白玉鞭,骊珠尽击碎”,提起玉鞭将学人尊贵得如骊龙宝珠似的谬执,一击粉碎,将其断常相对的意识粉碎,而使之洒洒落落,彻悟本来。
“不击碎,增瑕□。”两句从反面着笔,说如果不施以本分草料,只会增长玉的瑕,丝的结,加重学人的谬误。“国有宪章,三千条罪。”在禅道的国度里,自有宪章。作为师家,如果不以本分事相见,不将学人的谬误粉碎,就该当罪过三千。
此诗先用赋的笔法,叙僧人无知之问,反衬出大龙答语难以意寻。再以高古迥远之境,象征大龙答语的不可凑泊。并随手拈出“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 两句禅林习语入诗,进一步点出大龙答语运用了截流之机,这种截流之机旨在击碎学人的谬执,是宗师本分手段。此诗通过对大龙答语多层面的吟咏,表达了作者对公案的独特体悟:法身即色身,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表达融汇生死,于烦恼中得到解脱的,还有“洞山无寒暑”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3则:
僧问洞山:“寒暑到来如何回避?”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处去。”僧云: “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
洞山借寒暑指示学人超脱生死大事,寒暑喻生死,寒时安住于寒处,完全变成寒冷,热时安住于热处,完全变成炎热,无有分别,就是无寒暑之处,就能于生死中得到解脱,自由自在。《颂古》卷24湛堂准颂:“热时热杀寒时寒,寒暑由来总不干。”佛灯珣颂:“寒时向火热乘凉,一生免得避寒暑。”冶父川颂:“避暑逃寒问是非,不离寒暑少人知。”鼓山珪颂:“寒时寒,热时热,无寒暑处天然别。” 圆悟指出,“洞山道‘何不向无寒暑处去’,此是偏中正。僧云‘如何是无寒暑处’,山云‘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此是正中偏。虽正却偏,虽偏却圆”。洞山“何不向无寒暑处去”,表现了偏位现象界、寒暑中的正位本体界、无寒暑处,是真如向上还灭门;“寒时寒杀阇梨,热时热杀阇梨”,表现了正位本体界、无寒暑处中的偏位现象界、寒暑,系不变的本体随顺众缘而生起种种事象。正偏回互,机用绵密。曹山问僧:“恁么热,向什么处回避?”僧云:“镬汤炉炭里回避。”山云:“镬汤炉炭里如何回避?”僧云:“众苦不能到。”《曹山元证录》亦深得正偏回互之旨。雪窦虽是云门宗传人,但对各家禅法秘旨都很熟谂,遂用曹洞宗风颂道:
垂手还同万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
“垂手还同万仞崖”,曹洞宗风绵密幽微,有垂手、出世等一系列机法。 “若不出世目视云霄,若出世便灰头土面。目视云霄即是万仞峰头,灰头土面即是垂手边事。有时灰头土面即在万仞峰头,有时万仞峰头即是灰头土面。其实入廛垂手与孤峰独立一般,归源了性与差别智无异,切忌作两橛会。”圆悟语 “正偏何必在安排”,颂洞山答僧语,大用显发,正中偏、偏中正,珠走盘、盘走珠。“正位”系本体证悟之事,与“偏位”现象界交彻回互,不须着意安排,却自然风行草偃,水到渠成。
“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雪窦以琉璃古殿映照着明月,内外透明,象征洞山答语所呈现的澄明之境。学人粘着言句,如猎犬韩卢,见到了明月的光影吠叫着冲上台阶,想找寻明月却终无所得,因为言句不等于真意,如同月光不等于明月一样。《颂古》卷24佛性泰颂:“无寒暑处为君通,枯木生花又一重。堪笑刻舟求剑者,至在犹在冷灰中。”圆悟勤颂:“盘走珠,珠走盘。偏中正,正中偏。羚羊挂角无踪迹,猎犬绕林空踧。”
此诗旨在传达生死不二,于烦恼中获得解脱的禅学感悟。作者赞叹洞山于接机之时,善能将正偏回互之旨运用到禅修教化实践之中,风行草偃,自然成文,不用纤毫的安排雕琢;以琉璃古殿明月辉光,喻洞山答语境界的高华澄澈;以韩卢寻月认影成空,暗示学人不可溺于名相,而要直探心源。入廛垂手与万仞悬崖等无二致的意象,古殿月明中韩卢认影的描摹,都能给读者留下鲜明而强烈的印象,引导读者对公案本身作进一步的感悟。
融汇生死的禅学感悟,与生死全机息息相关。表达生死全机现之禅悟体验的,有“道吾不道不道”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5则:
道吾与渐源至一家吊慰,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吾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源云:“为什么不道?”吾云:“不道不道。”回至中路,源云: “和尚快与某甲道,若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