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他们笑。我对燕郎说,谁笑就掌谁的嘴,三天之内不准宫人笑。燕郎遵旨办事,后 来他回禀我有七十多名宫人因笑被掌嘴责罚,他的胳膊因用力过度而酸胀万分。
大婚前夕的夜里我奇梦不断。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在宫中跳跃,十八道宫门在我身后 一闪而过。我梦见一片模糊的闪着白光的空地,空地周围聚集着模糊的黑压压的人群。杂耍 艺人走索的绳子遗留在我头顶上方,有一个声音在人群和天空之间回荡,抓住绳子,上去, 走索,上去,走索。我抓住了绳子,我梦见自己像鸟雀一样轻盈地飞起,恰恰落在天空中的 绳索上,然后我的身体和绳子一起荡起来,向前走三步,向后退一步,无比轻捷和快乐,而 灵魂中有一缕轻烟在走索的过程中袅袅上升。
我讨厌我的王后彭氏,彭氏讨厌我的爱妃蕙妃,而蕙妃讨厌我的其他几位妃子菡妃、兰 妃和堇妃。我知道自古以来帝王须与红颜丽人为伴,六宫粉黛的明争暗斗是一眼活泉挥之不 去,堵之不绝。几年来我多方回避后妃们的龃龉矛盾,但她们在有意无意间制造的事端总是 令我防不胜防,身不由己地落入那些无聊的脂粉漩涡之中。
据细心的总管太监燕郎观察,我的后妃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各自结盟。彭氏和兰妃是 一盟体,她们是最受皇甫夫人疼爱的,菡、堇二妃是一对表姐妹,也是我母亲孟夫人的外甥 女,那对表姐妹无疑把孟夫人视为在宫的靠山,而孟夫人对菡、堇二妃的呵护已被宫人们看 在眼里。那么我的蕙妃呢?我问燕郎。
蕙妃孤傲自怜,不过她有陛下的宠幸也足够了。燕郎笑而作答,他说,依奴才看蕙妃是 最幸运的。
只怕她红颜薄命,我的宠幸未必挡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我想了想嗟叹一声,从怀 里掏出一只织锦小囊袋,那里面装着些许香粉和蕙妃的一缕青丝。有时候我把它打开来,眼 前会产生一种不祥的幻景,看见蕙妃的那缕青丝无风飞起,在清修堂高渺的屋宇下漂浮不 定,最后消失在一片幽暗之中。她是一只小鸟飞错了枝头,我对燕郎道出了心中的忧虑,她 迟早会被击落在淤泥里的。
我的所有后妃都不能容忍我对蕙妃的深宠。她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姿色不敌蕙妃,因而 一致推断蕙妃对皇上施展了民间的妖术。我听说彭氏曾率领兰、菡、堇三贵妃到皇甫夫人那 里哭诉,请求查实蕙妃的妖术,皇甫夫人竟慨然应允。我哑然失笑,对于后妃们可笑的行径 我无法作任何的辩解。消息传至蕙妃的耳中,蕙妃气得大哭一场,她抹着眼泪问我该怎么 办,我说谣言自生自灭,你不必在意,即使你真有妖术,我也愿意受你的蛊惑,自古以来帝 王的房事都是至高无上的,没有谁可以阻碍我们同床共枕。蕙妃半信半疑,但最后还是破涕 为笑了。后来就发生了宫女在鹂鸣阁窥听帝王房事的燮宫第一丑闻。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小 宫女桂儿是怎么潜入凤榻下的,她也许在榻下已经躲了好多时辰。蕙妃到地上端取热水的时 候看见桂儿的一角裙裾露在榻边,她以为是掉落的黄巾,伸手去拽,结果拽出桂儿的一只 脚。我记得蕙妃的一声尖叫异常响亮,鹂鸣阁里立刻响起守夜宫人杂沓而慌乱的脚步声。小 宫女桂儿已被吓得簌簌发抖,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以手指窗外的方向,表明她是受人指 使而来。谁让你来的?我拎起桂儿的鬟发,使那张极度恐惧的脸仰对着我。彭王后。桂儿说 罢就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申辩道,陛下饶命,奴婢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彭 王后让你看什么?我明知故问,有意让她和盘托出。看蕙妃如何用妖术迷惑陛下,可奴婢什 么也没看见。怨只怨奴婢贪恋财物,做下了这等糊涂事,恳请陛下饶我一命吧。彭王后用什 么财物买通你的?蕙妃在一边问。金钏一副,凤钿一对,玉玲珑一双。就这些东西。真正的 贱奴。蕙妃咬牙切齿地说,这么点东西就能买通你犯杀头之罪了?我看那些首饰就是彭王后 给你的陪葬。宫监们上来拖走了桂儿,那个可怜的小宫女像一只死羊被拖出鹂鸣阁,留下一 路微弱的喊冤声。我和蕙妃相视无言,听得铜壶玉漏已报三更三点。大燮宫里天寂人静,蕙 妃的脸色苍白如雪,黑眸中噙满屈辱的泪水。
苍天不容我在大燮宫吗?蕙妃说。
我不知道。苍天不容我在皇上身边吗?蕙妃又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天小宫女桂儿被捆在布袋里扔进御河,按照蕙妃的意思,宫人们在布袋里还塞进了 彭王后的那些贿物。管理御闸的官役打开闸门,那只装人的布袋便顺流冲出宫墙,最后它将 漂浮在京城外面的燮水河中。这是大燮宫处置死罪宫人最普通的方法,名曰“漂送”。
当天夜里适逢伶人们进宫唱戏,在东花园的戏台前我看见这场活剧的制造者彭氏。彭氏 坐在皇甫夫人的旁边,以一柄桃花纨扇掩住半边脸颊。她似乎若无其事。倒是菡妃堇妃对桂 儿之死动了恻隐之心。菡妃先是问我蕙妃怎么不来听戏,我说她病着无心听戏。然后我听见 菡妃转向堇妃悄悄耳语,当事人无事,可惜了桂儿的一条性命。
彭王后的烟霞堂距离清修堂百步之遥,但我很少涉足,偶尔在烟霞堂度过一夜对我来说 是宫廷礼仪的需要,我不能忍受彭氏的舌口音,以及她喜怒无常的脾性。有时我从彭氏的花 鬓金钗后依稀看见彭国巨兽虎口的阴影,心中便生出无限的含羞忍垢之感,我曾对燕郎感慨 道,堂堂君王竟效仿娼妓卖笑求荣,可谓荒唐可悲之至。及之后来,我和燕郎习惯于以彭国 指代烟霞堂,每次去烟霞堂时我就对燕郎说,起驾去彭国缴纳贡品吧。可恶的彭国女子不满 于我的逢场作戏,据安插在烟霞堂的眼线宫人密告,彭王后经常在宫人面前诋毁燮国朝政, 嘲讽我的无能,咒骂鹂鸣阁的蕙妃。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不曾预料彭氏会给彭王昭 勉书写密信,那个信使在京城外的官道上被拦截,交出了那封插着三根雁翎的火急密信。信 中满纸皆是牢骚怨言,彭氏把她的处境描述得楚楚可怜,受尽欺凌。最后彭氏异想天开地要 求她的父亲急遣一支精兵开进燮宫,以此确保她在燮宫的地位。
我怒火满腔,在密令斩杀信使之后将彭氏召至清修堂,宫监当着彭氏的面又将信的内容 诵读一遍,我厌恶地观察她的表情,起初她有点慌乱,继之便是那种轻侮傲慢的微笑,嘴里 仍然含着一只红色的樱桃。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我压抑着怒火责问道。并非想怎么样,我也知道你们会把信使堵 住的。不过是想提醒皇上,文妲虽是弱女,却不是好欺负的。信口雌黄。你是一国之后,我 对你都一向恭敬,还有谁敢欺负你呢?我是一国之后,可我却被一个轻薄的侧妃欺了。彭氏 吐出嘴里的樱桃核,突然双手蒙面哭闹起来,她跺着脚哭诉道,我在彭国时父王母后待我如 掌上明珠,从小就没受过别人的气,没想到下嫁到你们倒霉的燮宫,反而要受一个贱女子的 羞辱,蕙妃算什么?她是狐精,她是妖魔,大燮宫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请皇上抉择而行 吧。
你想让蕙妃死?让她死,或者让我死,请皇上定夺吧。
假如让你们一齐去死呢?
彭氏突然止住了哭泣,用一种惊诧的眼光望着我。随即她的泪脸上又浮出那种讨厌的讥 嘲的微笑。
我知道这是皇上的戏言,皇上不会把燮国的前程断送在一句戏言之中。彭氏左顾右盼地 说。
假如不是顾及燮国的前程,我立刻赐你一匹白绫。我拂袖而去离开了清修堂,空留下彭 王后坐在堂上。我在花苑里站立了好久,满苑春花在我的眼里失却了往日的鲜艳,沿墙低飞 的紫燕的啁啾也变得枯燥刺耳。我踩倒了一丛芭蕉,又踩倒一丛,这时候我感到眼眶里一阵 温热,抬手摸到的却是冰凉的泪。后妃们对蕙妃的围剿愈演愈烈,由于受到皇甫夫人和孟夫 人的纵容,围剿的言行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令人震惊的是去牡丹园赏花的那一次, 蕙妃受到了难以想像的污辱和打击。去牡丹园赏花是皇甫夫人每年例行的宫廷盛事,凡宫中 女眷嫔妃一应参加。我记得赏花请帖送至鹂鸣阁时,蕙妃似乎预感到了结局,她惶恐地问 我,能否称病谢绝?与她们在一起我怕极了。我阻止了蕙妃,我说,这种场合她们不会为难 你的,还是去的好,也省得皇甫夫人再跟你结怨。蕙妃面露难言之隐,最后她说,既然皇上 让我去我就去吧,谅她们也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一大群妇人浓抹盛装竞艳斗芳地云集在牡丹园里,跟在皇甫夫人的镂金便辇后款款而 行。无人真有赏花之心,都是三个两个地交头接耳,议论着园外的飞短流长。唯有蕙妃有意 落在人后,却无意被满园盛开的牡丹迷住了,边走边看,渐而忘却了脚步的方寸。蕙妃的莲 足踩住了前面兰妃的裙角,一场祸害因此骤然降临。瞎了眼的母狗。兰妃怒目回首,并且朝 准蕙妃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这时候后妃们非常默契地一齐驻足回首。狐精。菡妃说。妖 女。堇妃说。不要脸的小贱货。彭王后说。
蕙妃起初下意识地撩起鸳鸯绦擦拭脸颊,继而就将鸳鸯绦咬在嘴里,惊悚的目光环顾着 四位结盟的后妃,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足部,终于相信是它惹来 了一场恶毒的辱骂。你们是在骂我吗?蕙妃恍恍惚惚拉住兰妃的手,很认真地说,我不过是 不小心踩住了你的裙角。
什么不小心?你是故意想出我的丑。兰妃冷笑着甩开蕙妃的手,然后不依不饶地加上一 句,拉我手有什么用?还是去拉着皇上吧。她拉人拉惯了,不拉难受,品州的贱货都是这 样。彭王后挑衅地直视着蕙妃。蕙妃像一株秋草被狂风吹伏,慢慢蹲在地上,她看见牡丹园 中的所有女宾都驻足回首,朝这里张望。蕙妃的还击则像梦语一样含糊无边,牡丹园的锦簇 花团突然散射出一道强烈的红光,蕙妃在这道灯光中再次昏厥过去。后来有人告诉我,蕙妃 那天一直在喊,陛下救我,陛下救我。但我当时隐秘地离宫而去,正与燕郎混迹在京城广场 上观看杂耍艺人的演出。那天我没有见到神奇的走索表演。因此兴味索然,黄昏回宫就听到 了蕙妃受辱的消息。
正是满园花开的阳春三月,蕙妃病卧于鹂鸣阁上,愁眉哀眸更让我怜爱三分。太医令前 来诊病,很快就禀告了一个惊人的喜讯。太医令说,恭喜皇上,贵妃娘娘已怀龙胎三月有 余。我生平首次感受到为人父者的喜悦,抑郁之情烟消云散,当下重金赏了太医令。我问太 医令小天子何时降生,他扳着指头回禀道,秋后便可临盆。我又问,太医能否预知是男是 女?两鬓斑白的老太医抚须沉吟了片刻,说,贵妃娘娘所怀多半为小天子。只是娘娘体虚质 弱,龙胎仍有流失之虞,若要确保不失需精心调养才是。
我来到蕙妃的绣榻边,捉住她的一双酥手放在怀里,这是我通常对女子温爱的习惯。我 看见疾病中的蕙妃仍然在鬓边斜插红花,双颊的病色则以一层脂粉厚厚地遮盖,她笑容后的 忧伤不能瞒过我的眼睛。我倏而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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