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帝王生涯1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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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帝王生涯1261-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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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假寐中警醒。宫墙里的午后时光漫长而寂寥,我偶尔经过尘封 的库房,看见儿时玩过的蟋蟀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窗下,深感幼稚无知其实是一种最大的幸 福了。

    伶人行刺的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天进宫献戏的是一个名噪京城的戏班,其中的几 个男旦深讨宫中女眷的欢心。我记得我坐在花亭里,左侧是孟夫人和堇、菡二妃,右侧是彭 王后和兰妃,她们观戏时如痴如醉的表情和词不达意的评价使人觉得很可笑,台上的戏缠绵 凄恻地唱到一半,我注意到那个男旦小凤珠朝襟下摸出一把短剑,边唱边舞,听戏的宫眷哗 然,都觉得这出戏文编得奇怪。几乎在我幡然醒悟到行刺迹象的同时,小凤珠跳下戏台,高 举那柄短剑向我冲来。在后妃们疯狂的尖叫声中,锦衣侍卫拥上去擒住了小凤珠。我看见那 个男旦的脸被脂粉覆盖得无从辨别,嘴唇像枫叶一般鲜红妩媚,唯有双眸迸射出男人的疯狂 的光芒,我知道这种目光只属于刺客或者敌人。

    杀了你昏庸荒淫的声色皇帝,换一片国强民安的清朗世界。这是小凤珠被拖出花园时的 即兴唱腔,他的嗓音听上去异常高亢和悲怆。一场虚惊带来了连续数日的病恙,我觉得浑身 乏力,不思饮食。太医前来诊病被挡在清修堂外,我知道我是受了惊,不需要那种可有可无 的药方。可我始终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伶人为何会向我行刺。三天后小凤珠被斩于京城外 的刑场,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他们发现小凤珠的脸上还残存着红白粉妆,戏装也没有来得 及卸下,熟悉梨园风景的人们无法将小凤珠和绞架下的死犯联系起来,他们普遍猜度这次事 件后面深藏着某种黑幕背景。我对伶人小凤珠充当刺客也有过各种揣测。我曾怀疑过幕后的 指使者是端文端武兄弟,怀疑过安亲王端轩和丰亲王端明,怀疑小凤珠是暗藏的祭天会同 党,甚至怀疑是邻近的彭国或孟国安排了这次行刺。但是刑部大堂对小凤珠的审讯毫无结 果,小凤珠在大堂上眼噙热泪,张大了嘴似唱非唱,似说未说,丧失了原先亮丽高昂的声 音,刑吏们发现他的舌头不知何时被连根翦除了,是自残还是他伤一时无法查清。刑部白白 忙碌了三天,最后将小风珠暴尸示众了结了此案。伶人行刺案后来被修史者有意渲染入册, 成为燮国历史上著名的宫廷疑案。奇怪的是所有的记载都在为一代名伶小凤珠树碑讴歌,而 我作为一个行刺的目标,作为燮国的第六代帝王,却被修史者的目光所忽略了。

    到了五月石榴花开的时候,我的祖母皇甫夫人一病不起,像一盏无油之灯在锦绣堂忽明 忽灭,浓烈的香料已经无从遮盖她身上垂死的酸气,太医私下里向我透露,老夫人捱不到夏 天来临了。皇甫夫人在弥留之际多次把我叫到锦绣堂陪她说话,听她对自己宫中一生的回 忆。她的回忆繁琐而单调,声音含糊而衰弱,但她的脸庞因为这次回忆而激起了红晕,我十 五岁进宫门,几十年来只出过两次光燮门,都是给亡故的燮王送殡,我知道第三次出宫还是 往铜尺山下的王陵走,该轮到我了。皇甫夫人说。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候并不是天姿国色, 但我每天用菊花和鹿茸揉成水汁来洗濯下身,我就是用这个秘方笼住了燮王的心。皇甫夫人 说,有时候我想改国号为皇甫,有时候我想把你们这些王子王孙都送进陵墓,但我的心又是 那么善良慈爱,下不了那个毒手。皇甫夫人说着,干枯萎缩的身体在狐皮下蠕动了一下,我 听见她放了一个屁;然后她挥了挥手,恶声恶气地说,你滚吧,我知道你们心里都盼着我早 一点死。我确实无法忍受这个讨厌的老妇人的最后挣扎,她用那种衰弱而恶声恶气的语调说 话时,我默默地念数,一,二,三,一直念到五十七,我希望念到她的寿限时看见她闭上那 两片苍老的发紫的嘴唇,但是她的嘴唇依然不停地歙动,她的回忆或者说是絮叨无休无止, 我不得不相信这种昏聩可笑的状态将延续到她躺进棺椁后才能结束。

    眼看五月将尽,老妇人生命的余光渐渐黯淡,锦绣堂的宫监侍女听见她在昏睡中呼唤端 文的名字。我猜她是想等到南伐胜利之日撒手归西。端文生擒李义芝的消息在一天早晨传入 大燮宫,报讯的快马同时带来了李义芝的红盔缨和一撮断发。喜讯似乎是如期而至,皇甫夫 人出现了回光返照的征兆。那天巨大的鸾凤楠棺终于抬到锦绣堂外,锦绣堂内人群肃立,笼 鸟噤声,到处笼罩着一片居心叵测的类似于节日的气氛。起初守候在榻前的还有孟夫人、彭 王后、端轩、端明和端武数人,但皇甫夫人让他们逐一退出去了,最后只留下我独自面对气 息奄奄的老妇人,老妇人用一种奇怪的感伤的目光久久注视我,我记得当时手脚发冷,似乎 预感到了后面发生的事。你是燮王吗?皇甫夫人的手缓缓地抬起来,摩挲着我的前额和面 颊,那种触觉就像冬天的风沙漫过我的周身血液,然后我看见她的手缩回去,开始拉扯她腰 间的那只香袋。这香袋我随身佩戴了八年,她微笑着说,现在该把它交给你了,你把香袋剪 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我剪开那只神秘的香袋,发现里面没有填塞任何香料,只是一页被多层折叠的薄纸。就 这样我见到了先王诏立天子的另一种版本,白纸黑字记载着先王的另一种遗嘱,长子端文为 燮国继位的君王。我捧着那封遗诏目瞪口呆,我觉得整个身体像一块投井之石急遽地坠落。 我不喜欢端文,也不喜欢你。这只是我跟你们男人开的一个玩笑。我制造了一个假燮王,也 只是为了以后更好地控制你。老妇人枯槁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最后她说,我主宰燮国八 年,我活了五十七岁,这辈子也够本了。可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不把这些阴谋和罪恶带 进坟墓,为什么还要告诉我?愤怒和悲怆突然充溢了我的胸中,我用力摇晃着床榻上的老妇 人的身体,但这回她真的死了,她对我的忤逆之举不再理会。我听见了酽痰在她胸内滑落的 声音。我想笑,最后爆发的却是不可抑制的痛哭声。老夫人薨了。随着宫监的报丧声传出珠 帘,锦绣堂内外响起潮水般的杂音。我将一颗夜明珠塞进死去的老妇人的嘴中,死人的腭部 鼓起来又凹陷下去,这样她的遗容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讥讽的冷笑。在他们拥向灵床之前我匆 匆朝死者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意识到这种举动不应该是帝王所为,但我确实这么做了,就 像妇人们常做的那样。

    八年以后再赴王陵,铜尺山南麓的青松翠柏已给我恍若隔世的感觉。在皇甫夫人盛大繁 冗的葬礼上,我看见有一种罕见的灰雀,它们对人和鼓乐声毫不惧怕,异常从容地栖落在附 近的墓碑和坟茔之上,观察这场空前绝后的白色葬礼,我怀疑那些灰雀是皇甫夫人的幽魂的 替身。

    穿丧服的人群白茫茫的一片,覆盖了青草萋萋的坡地。陪葬的小红棺计有九口之多,这 个数字超过八年前父王的陪葬数目,也是那位老妇人给后代留下的最后一次威慑,最后一次 炫耀,我知道红棺中的九位宫女都是自愿殉葬的,她们对皇甫夫人生死相随,在皇甫夫人薨 逝的当天夜里,九位宫女手捧金丸,争先恐后地爬进了九口小红棺。她们将在黄泉路上继续 伺候那位伟大的妇人。

    铜鼓敲击了九十九下,皇亲国戚朝廷要员一齐高声恸哭起来。响彻云霄的声韵芜杂的哭 丧听上去很可笑,那是一群经过伪装的各怀鬼胎的人群。我分辨得出哪种哭嚎是欢呼,哪种 悲恸是怨恨,哪种抽泣其实是嗟叹和嫉妒,我只是无心戳穿这个亘古流传的骗局而已。

    我依稀重温了八年前类似的场景,看见杨夫人的幻影悄然出现在王陵左侧的墓茔上,她 带着满腔遗恨朝众人挥舞一纸诏书,我再次听见了一个梦魇般的声音,你不是燮王,真正的 燮王是长子端文。然后我发现墓茔上的灰雀群突然飞起,它们排成一种奇异的矩形向天空飞 去。

    逃遁的雀群受到另外一群奔丧者的惊吓,那群人战袍在身,盔甲未卸,在马背上匆忙地 裹上丧巾和白绸。他们挟来一股血腥和汗垢的气味,也使先行而至的人群爆发出一片惊呼 声。谁也没想到端文昼夜急驰千里,赶上了皇甫夫人的葬礼。我看见骑坐于红鬃马上的端 文,他的苍白而疲惫的脸沐浴着早晨最后的霞光,黑豹旌旗和丧幡一起在他的头顶猎猎飞 舞,端文,长王子端文,光禄大将军端文,南伐三军总督端文,我的异母兄弟,我的与生俱 来的仇人,如今他又站在我的面前了。我记得当时的第一个奇怪的闪念,为什么偏偏是端文 的马蹄声惊飞了那群大胆的幽灵般的灰雀?这也是我向得胜回朝的英雄提出的唯一的问题。 我指着西边天空对端文说,你是谁?你把那群灰雀吓飞了。

    笔架山下的最后一场鏖战导致了祭天会的彻底溃败。官兵们踏着遍野横尸,将黑豹旌旗 插上山顶。在后山腰隐蔽的古栈道上,他们前后夹击,擒获了弃弓而逃的祭天会首领李义 芝。李义芝被秘密地押解赴京,投进刑部私设的水牢之中。对李义芝的三堂会审徒劳无益, 他始终坚持祭天会赈世济民的理论,矢口否认他是一个山野草寇。审讯的官吏经过一番商 议,认定国刑施于李义芝身上只是皮毛之苦,他们拟出几种从未用过的极刑,对李义芝进行 了最后一次拷问。我的总管太监燕郎作为宫中特使参与了这次拷问,后来是燕郎向我描述了 那几种空前绝后的极刑过程。

    第一种叫做猢狲倒脱衣。燕郎说是一张铁皮,做成一个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针 锋。他们将铁皮桶裹在李义芝身上,两名刑卒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李义芝的发髻从桶中 倒拉出来。燕郎说他听见李义芝一声狂叫,光裸的皮肉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血流如 注。旁边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燕郎说那疼痛肯定是钻心刺 骨,因为他听见李义芝发出又一声狂叫,然后就昏死过去了。第二种叫作仙人驾雾,它与前 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李义芝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种痛苦。刑卒们将李 义芝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陛下你猜猜锅里盛着什么?燕郎突然笑起来说,是满满一 锅醋,也亏他们想得出来。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李义芝脸上喷,他醒过来,那样 子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接下来就是茄刳子了。燕郎说,茄刳子最简单干脆;他们把李义芝从梁上放下来,两个 刑卒分开他的腿,把一口锋利无比的小刀直刺进李义芝的后庭。燕郎停顿了一会,用一种暧 昧的语气说,可叹一条粗粗壮壮的英雄好汉,也让他尝了尝粉面相公的苦楚。燕郎说到这里 突然噤声不语,表情显得有些尴尬,我猜他是述景生悲,想起了某些往昔的隐痛。我催促他 道,说下去,我正听得有趣呢。陛下真的还想听吗?燕郎恢复了常态,他的目光试试探探地 望着我,陛下不觉得这些极刑过于残酷无情吗?什么残酷无情?我喝斥燕郎说,对于一个草 莽贼寇难道还要讲究礼仪道德吗?你说下去,他们还想出了什么有趣的刑罚?

    还有一种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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