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
“使丈夫为之(乐),废丈夫耕稼树艺之时,使妇人为之,废妇人纺绩
织絍之事,今王公大人唯毋(口语)为乐,亏夺民衣食之财。。。”(非乐
上)
“存乎王公大人有丧者曰,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
文绣必繁,丘垅必巨。存乎匹夫贱人死者,殆竭家室。存乎诸侯死者,
虚车(库)府。。。天子(诸侯)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
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节葬下)“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
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贵义)
“为者疾,〔食者寡,则岁无凶;为者缓,〕(以上十字据孙诒让校补)
食者众,则岁无丰。故曰:财不足则反之时,食不足则反之用。”(七患)
“计久丧,为久禁从事(劳动)者也。财以(已)成者,扶(挟)而埋
之,后得生者,而久禁之。以此求富,此譬犹禁耕而求获也。”(节葬下)
这样看来,墨子是尽情地攻击统治者利用特权加害于人民的人身自由和
劳动所得,特别是他指出多到数百的殉葬人数,揭露了奴隶贵族的社会性质。
墨子非乐、非攻、节葬的思想,多从社会的生产力出发,因而他得出了从俭
求富、利民生财的道理。这和他的“兼而爱之,从而利之”的人类思想,是
相关联的。这种从俭求富、利民生财的原则有几点值得注意:
1。费财劳力不加利于人民者不为:
“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勿为。”(节用中)
“发令兴事使民用财也,无不加用而为者。”(节用上)
2。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
他在天志下篇以为“不与其劳获其实,非其所有取之”的不平等关系,
是社会大乱之源,此外又说:
“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非乐上)
“凡天下群百工:轮车、鞼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节
用中)
这是墨子从财产私有和等价交换的原则出发所得出的社会思想。因此,
墨子并非根本主张废除贱人阶级,他仅主张“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至
于不为义而不贤能的人,在他看来,还应该仍为贱人,故说:
“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劳动)则财用不足。”(非
乐上)
甚至,他因了忠于他的一切惟利、一切惟多生产的观点,竟陷于一种溜
滑的推论,而主张早婚,以增加人口。这或者是因了当时劳动力的危机,他
感于所谓“有余地而不足于民”的现象。荀子批评“夫有余不足,非天下之
公患也,特墨子之私忧过计也”,当是指这一过分的推论。荀子又批评说:
“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篇)
“墨子。。上功劳苦,与百姓均事业,齐功劳,若是则不威,不威则赏
罚不行,。。贤者不可得而进也,。。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万物失宜,
事变失应。”(同上富国篇)
“宜”与“应”是儒家思想的出发点,墨子以为这是俗宜。荀子的话,
是站在统治阶级立场说的。
3。有财者勉以分人:
“舍余力不以相劳,。。腐■余财不以相分,天下之乱也,至如禽兽然。”
(墨子尚同中)
“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
得治。”(尚贤下)
上面两条是墨子兼爱论的引申,含有一种财产平均的思想。
我们研究墨子的社会思想,大要已见于此。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研究
他的政治思想。一如孔子由其道德情操必推及“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政
治思想,墨子也由其“兼”之一义,推及他的政治观点。
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墨子假定了一个孤岛,一方面令假定的一人来
“择”,他方面令假定的一群人来“易”,他的政治思想也是这样。他首先
假定了一个家长或国君或天子,例如“使家君试用”、“使家君总其家之义
以尚同于国君”、“使国君选其国之义尚同于天子”,又是同样地,他所假
定的家长、国君、天子,都慰勉人们“见利爱者以告,见恶贼者亦以告,并
按告爱利者赏之,告恶贼者罚之。”好像和过去一点也不相关,人民初次见
了这个仁者国君,认为和自己的主张相同,可以服从他。这样,上下之义相
同于一,就治而不乱了(详见尚同下)。他说:
“何为人上而不能治其下?为人下而不能事其上?则是上下相贼也。何
故以然?则义不同也。若苟义不同者有党。”(尚同下)
墨子肯定“兼”之一义,而否定“别”之一义,他在政治思想上也想像
出了“一”义,这一义叫做“同”,因此,他主张“尚同”。
他的政治论既然想像出了“一同”,那么在不能同一的社会,怎样求同
呢?如上所述,在“别”的社会,他想像出了选择“兼君”的故事,在不同
的政治中,于是也想像出选择“同君”或同“天子”了。这里的“选择”,
又是一个假定,忽然来了一群万民甄别试验统治者:
“明乎民之无正长,以一同天下之义,而天下乱也,是故选择天下贤良
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一同天下之义。”(尚同中)
这位孤立的圣人从那里来的呢?据墨子说,是从天上授与圣人以权力
的。
“天(原作“天下”,从孙诒让校改)之欲一同天下之义也,是故选择
贤者立为天子。。。天子又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尚同下)
他的假定都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假定了尚同于天的天子,他方面还假定
了爱尚同于天的百姓人民,所以尚同中说:
“上者天鬼有(深)厚其为政长也,下者万民有便利乎其为政长也。天
鬼之所深厚,。。万民之所便利,而能强从事焉,则万民之亲可得也。”
尚同上还说:“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立为天子。”因此,所谓“同”是
“同意”之“同”,意指天鬼和人民都同意。如果略去天鬼的一句空话,剩
下的就是天子由民选举(墨子一书,分为三期作品,各篇时代不同。即以公
认的墨子时代的作品十篇而论,其上中下三种也有不同的时代,下篇最早,
中篇晚出,上篇成于门人之手。这里的说法或曾经其门人补足,或被后期墨
家修正,如经说“君,臣萌通约也”。但兼爱篇“择即取兼”之假定,与此
说一贯)。由此看来,墨子的“选择”政长论是进步的,我们不能因天志之
说就否定其价值。他的理想或幻想是要使所谓上下相同,以代替上下相贼(这
也与尚贤篇以贤能之“兼”义而代替氏族之“别”义,同一道理)。
墨子既假定了仁贤万能的天子,于是又产生了溜滑的推论,即天子一个
人之同为天下人之公同。他说:
“凡国之万民上同乎天子,而不敢下比,天子之所是,必亦是之;天子
之所非,必亦非之。去而不善言,学天子之善言;去而不善行,学天子之善
行。天子者固天下之仁人也。举天下之万民,以法天子,夫天下何说而不治
哉?。。唯以其能一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尚同中)
有人怀疑墨子的政治论是开创专制主义的先声,这是误解。他的“一同
天下之义”的理想,和等级的封建专制主义不相适合,毋宁说指一同于墨子
的宗教观。因为墨子并没有把一般的天子规定为可效法的,而只假定一个被
人民所选择的天子才可以效法,这一个天子又是墨子的主张之执行者。因为
在他看来,世界上一切国君、天子其中不仁者众而仁者寡,要成为可效法的
天子国君,就须具备严格的条件。墨子在法仪篇便露出了和孔子一样的意思,
即只有“天纵之圣”,其主义才可算作法仪,而一般的君、亲、师皆不足为
法仪(法仪篇晚出,但也是记墨子言行的材料):
“当皆法其父母奚若?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
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当皆法其君奚若?天下之为君者众,而
仁者寡,若皆法其君,此法不仁也;法不仁,不可以为法。故父母君三者,
莫可以为治法。”
这样看来,墨子是怀疑君主制度的。如果君主没有被墨子的理想所限制,
没有得到人民的同意,君主是可以被人民反对的。我们认为,墨子所主张之
平等,“兼”与“同”,是古代社会的形式民主。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形式
民主离实质较远,古代的形式民主离实质更远,然而这不妨碍墨子是一般的
民主主义者。近代资本主义的民主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专政,古代的民主实
质上是国民显族的专政。所以,墨子思想之富于民主精神,应从历史主义的
观点去评价,而不能从抽象的概念去分析。他的阶级思想与政治思想是相一
贯的,不应当以其“尚同”的形式概念而否定其平等思想的“兼”“同”理
想。我们研究思想史,不应把古人的优良传统抹杀,而机械地画一个脸谱。
墨子固然富于想像,但他的想像却不类于庄子的形而上学。庄子天下篇
评:“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可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俞樾注“天下之好”为“好天下”。)可见墨子不是一个幻想的人。
(三)墨子的非命论与天道观
墨子的阶级思想有“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的命题,其社会思想有被
统治者小窃与统治者大窃同为不义的命题,他主张“贱人亦可窃货而书竹
帛”,因此,他的非命论就有这样的命题,“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
(非命下)
墨子的非命论与尚贤的人类观点、兼爱的社会观点,都是光辉的学说,
而非命论因了没有理想主义的掺杂,更为名贵。
墨子的非命论与孔子的天命论相反。孔子以为君子知命,小人不知命;
墨子以为所谓“作命”者是统治阶级,而“术”命者(“术”与“述”通)
是被统治阶级(穷人)。作之者有利,而述之者备受其欺骗。他说:
“昔者暴王作之,穷人术(述)之,此皆疑众迟朴!”(疑众即骗众,
迟也是疑的意思,即骗老实人。)(非命下)
这样看来,天命是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工具,有利于统治者而不利于被
统治者,因此统治者就必须把天命观散布于民间,所谓“执有命者以杂于民
间者众”(非命上)。天命观既然形成了一种统治阶级骗人的理论,墨子就
把反对欺骗众人的命定论作为为他的学说的主要部分。他说:
“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
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虽强劲(勤力)何益哉?以上说王
公大人,下以驵(阻)百姓之从事(劳动),故执有命者不仁。”(非命上)
墨子反对天命的论点是基于古代的人道主义出发的,但在客观上他的论
点却针对了古代的阶级制度。在他的认识里,不论上至王公大人,下至百姓
农夫,其富贵与贫贱的区别,应以一个“强”字作标准。他说:“强必治,
不强必乱”,“强必贵,不强必贱;”“强必荣,不强必辱”,“强必饱,
不强必饥”,“强必暖,不强必寒”(非命下)。这是一种国民阶级的自由
竞争论。如果人们不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