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下:“叶公子高问政于仲尼曰:‘善为政者若之何?’仲尼对曰:善为政
者,远者近之而旧者新之。’子墨子闻之曰:‘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
亦未得其所以对(按即“未明其故”的同义语)也。叶公子高岂不知‘善为
政者之远者近也(之)而旧者新是(之)哉?问所以为之若之何也。不以人
之所不智(知)告人,以所智(知)告之,故叶公子高未得其问也,仲尼亦
未得其所以对也。’”(耕柱)
“子墨子问于儒者曰(今本作“曰问于儒者”,兹据苏校改):‘何故
为乐?’曰:‘乐以为乐也。’子墨子曰:‘子未我应也!今我问曰:“何
故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为男女之别也。”则子告我为
室之故矣。今我问曰:“何故为乐?”曰:“乐以为乐也”,是犹曰:“何
故为室?”曰:“室以为室也。”’”(公孟)
第三,墨子认为,惟“明其故”始能“察其类”。所以墨子书中每遇“故”
字出现,论证即深入一层。这因为:其一,在“明故”“察类”以后,表面
上孤立的事物即显示出了彼此的内部关联性;以此为根据,类推方法遂得以
普遍地运用起来,前表所记训“是以”的“故”字达到了二百四十四个之多,
即以此故。其二,“明故”“察类”以后,可以发现现象上相反的事物而在
本质上却保持着一致性;以此为根据,墨子对于儒家所视为不两立的“义”
和“利”两概念,发现了它们的统一性。全书凡言“义”处,皆以“利”为
实体,凡言“利”处,亦皆以“义”为旨归,空前地完成了“义利双行”(宋
陈龙川语)的思想体系。凡此,皆是思想史的新的跃进。这一跃进,一方面
由于“是故”或“是以”成了主要的论证形式,在领域上扩张了墨子思想的
宽度(例如知识素材),另一方面由于“何故”或“何说”成了支配的决疑
武器,在方法上加强了墨子思想的深度(例如问题探源)。墨子在这两方面
显示了他远过于孔子之处。关于墨子思想之“宽”于孔子之处,本章第三节
已有叙述;其“深”于孔子之处,则表现为对于问题的看法。这即是说,不
但要平面地说明现状,并且更重在立体地发掘问题的来源,也即在发展的观
点上来把握事物的本质。在这一点,墨子充分地利用了当时自然科学的知识。
例如: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察乱之所自起,焉(乃)能治之,不察乱
之所自起,则不能治。譬之如医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乃)
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则弗能攻。。。圣人。。当察乱何自起。。。臣
子之不孝君父,所谓乱也;。。此何(故)也?皆起不相爱。”(兼爱上)
“今天下之所誉善(疑当作“义”)者,其说(按“说”与“故”同训)
将何哉?。。虽使下愚之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
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今天下之诸侯将犹多皆免(俞校谓“免”字衍文)
攻伐并兼,则是有誉义之名而不察其实也;此譬犹盲者之与人同命黑白之名
而不能分其物也。。。是故古之知(智)者之为天下度也,必顺虑其意而后
为之行,是以动则不疑,速通(远迩)成(咸)得其所欲,而顺天鬼百姓之
利,则知(智)者之道也。”(非攻下)
“今天下之君子之欲为仁义者,则不可不察义之所从出。。。然则义何
从出?子墨子曰:义不从愚且贱者出,必从贵且知(智)者出。。。天下有
义则治,无义则乱,是以知义之为善政也。夫愚且贱者不得为政乎贵且知(智)
者,(贵且智者)然后得为政乎愚且贱者;此吾所以知义之不从愚且贱者出,
而必自贵且知(智)者出也。’”(天志中)依此可知,与孔子只说“定义”
的思想有别,墨子更进了一步,要探出事物的原因。例一说明了“不相爱”
是“乱”的原因;例二说明了“利”是“义”之实,“义”是“利”之名;
例三就义之“所从出”,大胆地说明了天下之义与不义皆由“贵且智者”=
“为政”者负其全责;而“不得为政”的“愚且贱者”于此全无责任,可知
权利义务的关系是由统治阶级所规定的。所有这些思想,都是发现并运用了
“故”概念的宝贵的果实。
第四,“故”概念不但在墨子书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而且墨子的
思想是将“有故无故”当作了“合理和不合理”(例如尚贤的“无故富贵”)
以及“有知和无知”的同义语而特别强调了的。例如:
“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无故从有故也,弗知从有知也。无辞必
服,见善必迁,何故相(与)(“相与”与“相敌”义同,兹依王校增入)?”
(非儒下)“故”概念由墨子首先提起,首先运用、并着重强调以后,遂成
了先秦逻辑史上的重要范畴。后期墨家之承藉并发展这一概念,本书另章尚
有专论;即其他各家,也多受其影响,立言都重视“故”。例如:
孟子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天之高也,
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孟子离娄下)
荀子说:“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
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
曲直。”(荀子正名篇)又说:“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同上非十二子)
吕氏春秋审己篇说:“凡物之然也,必有故;而不知其故,虽知与不知
同。”
(三)墨子逻辑的进步性及其历史的局限性
墨子有了“类”概念以把握事物的联系性,有了“故”概念以探求事物
的因果性,这样就在中国逻辑史上占有划时代的重大地位。这就是说,在孔
子时代,逻辑思想上只有“质的判断”及“反省的判断”;到了墨子时代,
由于“类”“故”两概念的发现及运用,才使逻辑思想走上了“必然的判断”
的阶段。这一阶段移行的进步意义,从黑格尔及恩格斯所确定的判断与推理
形态由低级到高级发展的序列里可以窥见。黑格尔以为,判断形态的发展,
在逻辑史上顺序地出现了下列四个阶段:
(1)质的判断与推理,这是最简单的判断形态。在这里,无论关于任何
事物,只肯定的,或否定的说出一个普泛的德性。
(2)反省的判断与推理,在这里必然论到主词的若干关系。
(3)必然的判断与推理,在这里必然要说出主词的实在的涵义。
(4)概念的判断与推理,在这里必然要说出主词对他的一般本性(用黑
格尔的话讲,是对他自有的概念)符合到何种程度。
依照黑格尔的说法(恩格斯在其遗稿里曾经表示同意,参看自然辩证法
人民出版社版页一八五——一八六),我们认为,墨子的功绩在于使逻辑思
想由一、二两阶段前进到了第三个阶段。此即是说,在墨子的“察类”“明
故”的逻辑思想里,我们才第一次看到了必然的判断与必然的推理。现在,
且分为下列三点,来说明墨子逻辑思想的进步性及其所以未能到达概念的判
断与推理的历史局限性:
第一,“类”“故”两概念,就其社会的根源说,是战国显族社会的合
理产物;就其作为理论的发现说,则是国民思想家的墨子的伟大贡献。墨子
运用着“类”概念,将人类分成了两个对立阶级,一个是面目美好、无故富
贵的王公大人骨肉之亲;另一个是包括农工商和其他人民的国民;从而将君
分成了兼君与别君的两大类别,将士分成了兼士与别士的两大类别;并运用
着“故”概念推原其所自起,而发挥了他的改革性的社会批判。所以墨子的
逻辑思想,不是名家的离实践而诡辩的概念游戏,而是国民阶级的古代社会
改革运动的批判武器,并且是与“武器的批判”紧相配合的“批判的武器”。
第二,墨子言“察类”,孟子言“知类”;墨子言“明故”,孟子言“求
故”。然而,“类”与“故”在墨子思想里,其价值远出于孟子之上。孟子
虽承藉于墨子,而却已经陷入了言类而不知类,求故而不明故的比附牵强的
“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的神秘主义方法论。反之,墨子的“察类”“明
故”方法,则是从格物致知的古代科学所吸收的逻辑。至于墨子的方法之所
以能保证其科学性,是因为墨子的“察类”“明故”方法,更与实践有着内
部的关联。“实践”在墨子的逻辑思想里,有着异常重要的作用与位置。更
细分之,则为如下各点:
(1)有知和无知不以概念(名)为转移,而是以实践为标准的。例如:
“今瞽者曰:‘矩(皑)者白也,黔者黑也。’虽明目者无以易之。兼白黑,
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虽禹、汤无以易之。兼仁与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
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贵义)
(2)不由实践而得的知识,只是不足以迁行、举行、复行的“荡口”或
空谈,而不能作为指导实践的指针。例如:“告子曰(“曰”字疑为“日”
或“口”之讹)言义而行甚恶,。。言谈甚辩。。。告子谓子墨子曰:‘我
(能)为政治国。’子墨子曰:‘政者,口言之,身必行之;今子口言之而
身不行,是子之身乱也。子不能治子之身,恶能治国?子姑亡(防)子之身
乱之矣。’”(公孟)
(3)由实践而得的知识,可以改造现实,成为实践的指针。例如:“天
下之士,非兼者之言,犹未止也,曰:‘即善矣;虽然,岂可用哉?’子墨
子曰:‘用而不可,虽我亦将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言必信,
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无言而不行也。。。”(兼爱下)
(4)此种产生知识并检证知识的实践,不是指氏族贵族独裁的个人实
践,而是指古代共和的人民实践。只有以实践作标准的知识才不流于唯心主
义。例如:“与人谋事,先人得之;与人举事,先人成之;光誉令闻,先人
发之。唯信身而从(实践),故利若此。古者有语焉,曰:‘一目之视也,
不若二目之视也;一耳之听也,不若二耳之听也;一手之操也,不若二手之
疆也。’夫唯能信身(实践)而从事(劳动),故利若此。。。岂能一视而
通见千里之外哉?一听而通闻千里之外哉?(上二句指唯心主义)”(尚同
下)
第三,墨子所说的实践,反对顺应现状的调和,而主张“兼以易别”的
改革。他特别强调着“强”“力”的“从事”,即是此义。并且,在“取实
予名”论里,已意味着存在对思维的决定意义,与循名责实的唯心主义的颠
倒看法,尤有严格的区别。他把强力从事与“取实予名”置立在相关的部位,
于其上又进行着辨类明故的逻辑活动,于是在逻辑史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就。
于此,也许有的学者以为:墨子的方法,甚至连后期墨家在内,其成果并未
超出形式逻辑的限界,而且比起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体系,也还只是不完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