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
‘明白吗?我现在不是征夷大将军,当然必须由将军来正式处置六十万石的忠辉才行。可是,如你所知,将军已经推察出我对这一回的战争相当不满意,因此相当顾虑我。阿千的事如此,上总介的事也一样……对这件事就这么置之不理,很难昭示天下。因此,当隐居的我抵达骏府的同时,要先断绝与忠辉见面啊!’
‘唔,断绝见面……’
‘对,我已经不再在这个世上见他了。做父亲的这个觉悟,如果不能清楚的让将军明白,就会因为彼此是骨肉,而难以处罚。明白吗?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胜重答不出话来。
永远禁止见面……知道自己没有多久余生的父亲,今生不再与儿子见面……这种充满自虐的违反人性的忍耐,究竟会带来什么呢……?
‘因此要和你商量。’
家康对还弄不懂自己意思的胜重说:
‘要派人去转告断绝见面的事。现在派人出发,去骏府通知他比较好。由于忠辉在那儿,因此他的生母也在骏府相伴。如果我回去了,叫他不要出来打招呼。现在想派个使者去转告这件事……需要一个能把父亲内心的苦,传达给儿子充分明白的使者……正纯不行,直胜、重昌也不行,不要笑我啊!胜重……我不想让他再犯上,以增加更多耻辱……我想和你商量看看,派谁去当这个使者比较好呢?’
家康说到这里,转过脸去哭了。
10
胜重浑身颤抖地望着他,一面思索着,想了解家康的语意。
永远禁止见面……
对父亲而言,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件事,由家康的泪水,就足以说明了。
(为什么要下这个决心呢……?)
如果下定决心要付诸实行的话,秀忠当然会把弟弟的六十万石收回来,并且命令他切腹,否则事情无法解决。
秀忠一定很难下定决心,而家康好像看出这一点,就先表示自己的意志……使秀忠认为父亲极度憎恨自己的儿子。
(不,没这回事!)
胜重仿佛胸口烙上热铁似的,直痛到心坎里去。
(父亲想毁掉儿子……忠辉听了使者的话,一定会狂乱起来。因为父亲明白这一点,因此不敢随便派使者前去。)
‘抱歉……’
胜重意识到额上渗出了汗珠,咬咬牙,决心再试着挽回。
‘请再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处分……’
‘不必了!’
‘可是,这是违反常理的话……第一、不合人情,第二、不自然,我只会把城主的心意,转达给将军。’
‘胜重啊!’
‘是……是!’
‘我已经想过了,你回答我的问话,派谁当使者比较好呢?’
‘那么,不管怎样今生也不再见他了?’
‘对,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于难以忍耐的思念,会相当克制的……这件事必须以将军、还有义直以下的孩子们……不,还有天下、神佛等所有的人为见证才行。这是老天处罚我让秀赖死去的报应。’
胜重大吃一惊,不由得环顾四周。
(必须如此吗……)
仔细想想,侍女当中,有人传说淀君的亡魂不时地出现在家康起居间的一隅。
(他并不是怕这种事的人……)
可是,或许人类的良心经常与亡魂相逢也不一定。
可是,如此一来,忠辉的不幸又如何呢?
忠辉并不是自己要去亲近大久保长安这个监护的,也不是自己选择要娶伊达政宗的女儿的。
这一切都是被家康的眼光和政略所逼,由此萌生出被诅咒之芽。
‘抱歉……’
胜重又重复地说。
‘如此一来,或许城主能对神佛做见证,可是上总介的不幸又如何呢?这样太偏颇了……大家可能会中伤城主,说城主是个残酷的父亲……’
‘不要说了,胜重……如果有人这么说,我就这么接受。希望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拜托了啊!’
11
可是,胜重仍不十分明白家康的本意。
(人虽然喜欢自己的孩子,可是毕竟还是无法超越利己的障碍。)
胜重迷惑地想着。同是自己的孩子,似乎也有爱憎的区别。
事实上,家康对尾张的义直以下的三个儿子,与这一回对忠辉的处分,有太大的区别。
他可能会说,一方是年幼诚实的孩子,而另一方却充满霸气。可是,这不都是他亲生的儿子吗?
(为什么单单对忠辉这么严厉呢?)
‘胜重,明白了吧?’
家康以微弱的声音说着:
‘你要这么想,如果他在伊达那边的话,将军的处境就不太平静。光是政宗和忠辉……就足以拥有比将军侧近的全力加起来更大的力量。你就把忠辉的遭遇,认为是天命好了……’
‘这……这是不尽情理的。使上总介去接近伊达的,很抱歉,是您自己。’
‘胜重啊!’
‘是!’
‘即使让他去接近的是我,但是却是忠辉自己要去成为伊达的傀儡的。如果忠辉的个性能尊敬哥哥、拥护哥哥的话,就不会如此了……我想过了,明白吗?忠辉虽然可怜,可是不能使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天下就此混乱。’
‘这么说……城主认为如果置之不理上总介,他会和伊达勾结而作乱吗……?’
‘还不能说是作乱……不过如果会这样,就是一件大事了。因此,我必须先除去自己的孩子。明白吗?伊达家的领地,实质上有一百万石以上,如果加上忠辉的六十万石,长安所制造出来的连署状,就复活了。从这次的战争看来,天下的诸侯,还没有打心底顺服将军。’
胜重听了,不由得呆住了。
(他已经想到这一点了……)
的确,这是引发波澜的重要因素。
‘如果……菲利普三世派遣军舰来攻打日本……那么伊达会起兵作乱,还有那些不放弃信仰的天主教诸侯也会呼应……如此一来,就是大阪再度发动攻击的好机会,我必须为此准备不可。不管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我都要用我的全力来镇压。否则,就不能算尽了征夷大将军的职责。我已经想透了,你也好好帮助我吧!’
胜重茫然地看着家康,家康继续说道:
‘我啊,不能救助秀赖母子。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下一个祸根,而置之不理这件事的话,就没有脸去见太合了……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
‘明白吗……?’
‘是……是!’
胜重忘我的用双手蒙住脸,因为他不忍看到家康全身颤抖哭泣的模样……
12
‘如果明白的话,就研究一下人选。正纯太爱说教,依忠辉的个性,很可能会用刀剑伤了他也不一定。’
家康浑身颤抖了一会儿之后,喃喃自语地说:
‘而利胜(土井)去的话,会使忠辉认为哥哥憎恨他;至于直胜,又太不会说话了。要能传达真情、使其心服口服,可以考虑成濑或安藤,可是他们都是弟弟的家老……一定会使忠辉认为是弟弟们结成一气的阴谋。因此,按理我认为你去最好,可是,京里现在不能没有你。因此,是不是有人能代替你去说服忠辉,而不把事情搞乱……’
胜重在这个时候,已经在心里考虑各种人选了。
(这个使者的立场何等艰难啊……)
既不是去讲理就可以讲得通的,也不是可以动之以情的。
永远禁止见面……
除了家康以外,不会再有人想出这种不近人情的处罚了──今生永不能见面……
当家人有不对时,曾有不允许见面几天的例子,那是大楠公(日本古代名将)作出来的。据说,这个家人因耐不住寂寞,就不再犯同样的过错。
可是,这一回家康的决心中,并不含有这种矫正的意味。当忠辉坦诚地说出以后不再犯的话时,究竟该怎么说明比较好呢……?
‘如何,想到没有?一定要准备和我一起回骏府的人才行。’
‘抱歉,这个任务交给松平重胜的五男--胜隆如何呢?’
‘嗯!你认为他可以吗?’
‘胜隆并不完全算是外人,而且与政治的事无关,年龄也很接近,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他去说是最适合的了。’
‘是吗?派重胜的儿子去吗?’
松平重胜的五男胜隆,是鸟居忠吉的女儿之子。因此,与家康有血缘的关系,而且年龄几乎和忠辉相同。
‘我先去见胜隆,把事情仔仔细细的说明给他听。’
‘是吗……你要这么做吗?’
‘是……不这样的话,谁也无法接受这个任务。’
‘是吗……’
家康说到这里,沉下肥胖的肩膀叹息。
‘我另外还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要说服他母亲茶阿。’
‘是的。’
‘忠辉是个男人,可是他母亲啊……’
‘是……是!’
‘那么,胜隆的事就拜托了啊!’
‘请等待我的消息。’
‘当然这是秘密,不能泄漏给世人知道……而且,以后的事,我也绝不说出口,完全任凭将军处理……’
板仓胜重逐渐恢复了冷静,可是他愈冷静,就愈不忍看家康的脸。
(真是个不幸的父亲啊……)
13
板仓胜重走出家康的起居间,心情沉重的去大门外的营地拜访松平胜隆。
虽然是三更半夜,可是他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失眠的。
‘我想和你单独喝一杯,希望你到我家里,今晚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他这么说着,胜隆马上答应了。
或许他以为可以从他尊敬的这个前辈口里,听到一些作战的故事,而觉得很高兴。
‘在百忙当中抽空出来偷闲一下。’
‘是啊!’
胜重和胜隆来到家门口,又回头看二条城。
‘刚刚我在大御所那边稍微有点喘不过气来。’
‘大御所几号回骏府呢?还没有说吗?’
‘八月三日、四日左右会出发吧!来,咱们来喝一杯,慢慢的谈。’
‘这是意想不到的事,给您添麻烦了,我正觉得很无聊哩!’
胜重来到起居间,马上下令准备酒盘,等酒一端来后,就摒退所有的人。
‘来,请放轻松一点,现在是凉风吹起的好季节哩!’
‘可是,凉风一吹起,就会想起故乡。在军旅之中,当战争结束时,就会变得很无聊。’
‘胜隆,你这一回要出任出云守吧!’
‘是的,没什么大战功,因而觉得很惭愧。’
‘哪里哪里……对了,你和上总介似乎特别友好……’
‘对!因为同是出自松平一门……而且,我母亲经常去浅草的屋邸,我从小就一直陪她去。’
‘最近见过面吗?’
‘最近……对,五、六天前。他送了我一些捕到的鱼,我去向他道谢。’
‘他还很迷恋捕鱼吗?’
‘对了,听说上总为捕鱼之事被大御所责骂了。当他来找我一起去进谏时,我刚好不在……’
胜隆说着,毫无顾忌的高声说道。
‘那么豁达的一个人,也会害怕大御所。哈哈……’
胜重默默的把酒倒满对方的杯子,很烦恼于不知究竟该从什么地方引入正题。
‘来,再喝一杯……对了,出云守,你记得庆长十八年大久保长安营私的事件吗?’
‘大久保长安……多少记得一点,当时听父亲说过。’
‘其实,那个事件尚未真正解决啊!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