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
茶阿尖声说着,又摇着家康的肩。但那时家康已闭上了眼,在紧闭的眼窝下有小小的泪珠。
实际上,也许那泪珠使得茶阿还原为比平常更软弱的女子。
‘茶阿……茶阿……到今日为止,一直都压抑着自己。为何只对上总介……为何对他那么憎恶呢……我好恨!’
‘……’
‘上总介从伊达家娶了妻子……那、那并不是上总介被责罚的理由。也许他年轻气盛,以至于有任性的行为……但同样都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只对他那么的……’
‘……’
‘请求您!如果不让他到枕边相见,请让他在门外……上总介吗?你来啦……只这么一句……请让他听听您的声音!’
‘……’
‘并不是要您原谅他。废封之事仍照旧,请看在茶阿的份上,为了今世的别离,只要一句话……’
但家康却一点微动也没有。
(或许,我的声音已传不进他耳中……)
想到如此,茶阿心中突然浮上一个大胆的想法。
‘将军!大御所!您听到我说的话了……很感谢您!那么就遵从您的话,待他到达骏府时,立刻领他到这儿来。谢谢……’
‘茶阿!’
‘啊……’
‘扶我起来吧!’
‘啊,那太勉强了!’
‘没关系,扶我起来,起来后我有话要告诉你。’
‘那不行!如果因此而使得您的病情起变化……您有话就这么躺着说吧!’
‘哦……’
家康也领悟到要起来的确很勉强,在搭在自己肩上的茶阿的手上,静静地盖上了自己的右手。
‘那么,你就这样听着吧!’
‘是……是。’
‘在这世上,有憎恨自己儿子的父亲吗?我也是爱上总介的……’
家康静静地将脸颊摩着茶阿的手。那是一种奇妙的满覆热汗的颊的感触。
‘但这个世界,还不是能够尽情爱己之所爱的丰饶进步的世界。为了创造这样的世界,就必须堆积一些小牺牲……明白吗?这个道理……’
茶阿无法回答。疏忽大意地回答不是好事,她为了儿子而心生警惕。
‘我……在失去信康时也是忍耐……太合乱了心绪,到最后竟忘了这种忍耐,不管是谁,都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儿子……’
家康似乎连张开眼睛都很痛苦,把脸颊靠在茶阿手上,闭上了眼说。
‘太合那无理的愚痴,其后演变成二次战争。一次是关原,一次是大阪的攻击……其结果,造成了将军对于千姬的牺牲;对于伊达而言,也令五郎八姬种下了泪水之恨……如果没有能制止此情形的忍耐,这样的世界就成了地狱……地狱,是以理为非的人类,莽撞的愚痴所造成的。’
‘……’
‘你是罕见的优秀女人,所以你应该明白才是……上总介是可爱的!但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已是我决定今生不再见面之人。若破了此决定,家康一生的信念,就是大违义与理的愚痴……不,要了解这些,对身为女人的你而言,也许太过勉强……那么,你就这么想吧……我这家康,今生是无法再见上总介了……是的,这也是对他的弟弟们、天下的诸侯们的一种警惕……家康违反了与太合的约束,杀了秀赖……但无论如何这是在意图依循天下至理时所发生的错误……我自己的儿子,如果被认为是不利天下者时,就必须不论甲乙一律严惩……看哪,那上总介的处置……’
‘请问您!’
茶阿叫了出来。
‘那么……那么……将军家也把上总介看成是不久将反叛将军家,而引起天下动乱的人?’
家康睁开眼睛,而后悲哀似地一直仰视茶阿,不久轻轻地点头。
‘天下之乱,有时器识会化作仇恨之源,在微妙之处滋生。上总是……在某层意义上,是太优秀的领导人物……我想到此,所以才送他那只野风笛的。’
‘啊……’
‘对你而言是很遗憾的吧!我也很悲哀。但是……请站在我们家必须为维持天下太平而牺牲的立场上想一想,原谅我这么做吧!’
家康说完后便哭了起来。
茶阿仍旧茫然地握着家康的右手。
她觉得自己了解家康所要说的事。不,更清楚一点说,不论她如何的请求,家康都不可能和忠辉相见的。
他对太合殿下已尽了情份……因为杀了秀赖一人,所以也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一个儿子……)
她是那个刚强坚毅得在侧室中出类拔萃的茶阿。
茶阿了解到再请求也是白费,因此用恐惧的眼光瞧着并拾起被丢在被上的名笛野风。
(藉着这只笛,到底父亲家康要告诉儿子忠辉什么呢……)
家康又再度静静地以脸颊摩擦着茶阿的右手。
‘你说上总介……擅自出了深谷?’
家康在意识朦胧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寻找茶阿的视线。
‘是的……他正从蒲原向骏府而来。’
‘是吗……住所不会是清见寺,告诉他住在临济寺好了。’
‘您,您说什么?您准许他住在临济寺……’
‘是的。’
家康轻声呢喃:
‘在临济寺,我幼时习字的房间还留着呢!叫他住在那儿……然后,在那儿把这只笛子交给他。’
‘那么……我可以去见上总介吗?’
意外地又急躁起来的茶阿说。
‘不行!’
家康又制止了她。
‘叫胜隆去好了。叫胜隆悄悄地带去给他,而你……去找将军家……知道吗?上总介没有得到许可便向骏府而来,寄宿于临济寺,请加以严密的监视……这么去报告。’
‘啊!为何要对将军家说这些事?’
‘不得允许出城,上总介是太任性……那是紊乱法纪的行为呀……但,如果不将此事报告将军的话,那些惧怕上总介的人,说不定会暗杀他。相信我,我比你更懂得人世间的事。’
‘啊……那、那,您是想叫将军家逮捕上总介吗?’
‘茶阿,我也爱上总介的……将军会立刻派人到临济寺去监视,如此,他反而、反而会平安无事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茶阿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的确没错。
将军派人严密地监视的话,假使真有暗杀者,也无机会下手。
但是,让自己的儿子住到临济寺,而自己却必须成为去向将军报告的人,这是母子间多么悲哀的宿缘啊……?
‘你明白了吗?’
家康又喃喃说着,用脸擦着茶阿的手。
‘请相信我,我也爱我的孩子呀!’
茶阿没有回答,反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论有什么事都不能够慌张失措!)
这是茶阿老早就觉悟了的。但,家康最后的那些话,却使得她理性的堤坎崩溃了……
‘怎、怎么回事?’
她还哭着,此时房间被打开,匆匆忙忙进来的,是刚才家康说要派他把笛子拿给忠辉的松平胜隆,以及受命警备的柳生宗矩。
‘不,没什么。大人,您就这么……继续就寝吧!’
茶阿急忙拭干了泪,端正坐姿。
事实上,这是家康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
附册:历史对谈
人质的智慧和本性
桑田:信长是足利幕府之管领斯波氏的陪臣,秀吉出身无门,而家康是三河的土豪之子。家世方面,略逊于信长,优于秀吉,可谓普通。但是,生来就成为松平党集团的宗家领袖,是一大助力。
山冈:的确。这是一种什么集团呢?在弱肉强食的当时,没有集团便无法生活,于是就有了松平党。松平党人不得向外谋食,离开集团就变成一只孤鸟,可说是一个候鸟集团。没有人愿意变成孤鸟。于是,当一个可爱的孩子降临,自然就以这个孩子为中心,团结起来。自己也不必再建立一个集团。组成新集团,进而成为大将,是一段艰辛的路。这就是祖先的力量。家康铭感于心,特地调查到十五代前,加以祀祠。有一些佛教人士牵强附会地解释,这是家康只有十五代后人的原因(笑)。
桑田:三河武士、松平家臣团,后来被喻为理想武士团,有家康的祖父--清康,以及父亲--广忠,后来被家臣所杀。家康为什么没有被杀?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或许他有受人眷爱的性格等缘故吧。
山冈:早年失恃,也是受关照的原因之一。他的母亲,颇有人望,不过,日子久了,或许也会有缺点,人嘛!他由一些多情的未亡人抚育,随和而可爱。在念佛声中长大的少年,谁不喜爱呢!
桑田:可爱的他,担负了族人、家臣希望他有所作为的期待。虽然我不了解清康和广忠的性格,但是他们的缺点必定多过家康,否则也不会被谱代家臣所杀。
山冈:所以,也不尽然是一个理想集团。当时,处处是集团,家康才能轻易地达到理想。对一个人质来说,这是少有的现象,或许他有我们不易体会的德行、人望吧。
桑田:家臣们的努力,更在他之上。他们护祐幼主的精神,实在难得。
山冈:家康指挥一个已经健全的集团,实在幸运。
桑田:家康以人质身份送往今川义元处的途中,曾被带到信长那儿。您在小说中写的这一段,我在文献史料中不曾见过。是怎么一回事呢?
山冈:虽然是小说,但是我想了解他们二人后来如此要好,是不是因为彼此早就认识。其次是母亲(于大)的忧心。为了让二人彼此和睦相处,做母亲的,以及水野家(娘家)和母亲再婚的久松家等,费了相当的苦心。这些迹象已经足够了。所以,我相信他早就和信长认识了。
桑田:也许以前是和信长照过面。后来的清洲同盟,想一想也是挺有趣的。文献史料,不全然是古文书、古记录,未必做完整的记录,有时也可从学术研究的立场,做各种推理。
山冈:在当时,只要稍有势力,就想争夺天下。视需要建立集团,渐渐地,甲有甲的势力,乙有乙的力量,视个人的器量和集团的性质,予以经营执掌,树立各自的个性和生活方式。谁能取得天下,成为各集团间的话题。未来的预测,便以这些话题为依据。武田信玄失败于前,今川义元想有所作为,而桶狭间附近,是冲突地点。义元迟早会和织田交会于桶狭间附近,所以,他需要松平党做为尖兵。不能让他们自负,得听命于己,但是太弱成不了大事,必须予以强化。这一些都是义元计划的微妙之处。
桑田:但是,家康对今川义元必定十分反感,如果任意地驱使,恐怕会引起反抗心。何况,当时家康还年轻,是很有可能的。若是现在的年轻人,想必立即反抗,以行动表示。但是,家康将这一份反抗深藏于心,不形诸于外,不似现代青年这般冲动。这是因为战国时代比现代危险多了。他不表现在行动上,并改变自己的名字。在今川义元面前,身着元服式,又将原来的松平元信,改为元康。元,得自义元的元;康,取自祖父清康的康。后来,又改为德川家康。到此,名字算是尘埃落定。这不仅表现出他对今川义元的反感,也说明了家康的成长,以及成为武将的心路历程……
山冈:没有反感,就不会忍耐。我认为,家康得自义元的最大影响,源于反感。义元以年长的侄儿、妻儿、子女来绑住他,使之听命于己;但是却加深了心中的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