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儿,亲吉顿时感到双眼一红。
‘这么说,您是接受我的谏言啰?’
‘是的。母亲不能前往,父亲只好一个人进餐。而我却在这儿享受,实在太不应该了。’
‘三郎!’筑山夫人高声插嘴道:‘你以为你父亲真是一个人在滨松吗?’
‘母亲没有去那儿,当然他是一个人啰。’
‘算了吧!我倒听说他正乐得我没去,正和万还有一个最近的新宠、名叫爱的女子混在一起呢!像这样的父亲,你还担心什么?没关系,你带菖蒲去吧!’
‘母亲!’信康扬起眉,脸上露出了愤怒之色:‘母亲,您以为我是那么愚蠢的人吗?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很清楚。亲吉,我们走吧!’
说完,他朝德姬的房间走去。
这分果敢是家康所没有的。
‘告退!’亲吉跟在信康的后面,走了出去。
筑山夫人像结冻般站在走廊上,望着虚空。
天气虽然晴朗,风势依然很强。屋顶上的松涛声,掩盖了夫人胸中的绝望感。
‘菖蒲!’筑山夫人将心中怒气转往跪在地上的菖蒲身上:‘你这还算女人吗?就让少主这样被人带走,难道你真的甘心?’
菖蒲跪在那儿,全身发抖。
‘难道你忘了是谁让你当三郎的侧室?’
‘这……请原谅我。’
看到筑山夫人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睛,菖蒲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来!’
夫人大步走进菖蒲的房间,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于是坐了下来。
‘没用的东西……’
‘是……’
‘我还指望你替我出这口怨气呢!’
‘请原谅我。’
‘难道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的那些话吗?织田的女儿,就是我今川家的仇敌。看到仇敌的女儿碰我孩子的肌肤,我就是无法忍受。’
菖蒲这时哭了出来。
现在对菖蒲来说,信康就是她的一切,她怎么能了解甲斐和三河之间复杂的谋略,以及筑山夫人心中的怨恨呢?
菖蒲是因为受到继母的排挤,才由减敬带到甲斐。减敬命令她不要透露自己出身甲斐,然后推荐她到信康身边。
这位可怜的女孩,听到自己要去侍奉信康的时候,心中并没有特殊的感觉。
(只要不住在那个可怕的地方……)
原本她只有这个小小的希望,如今受到信康的宠爱,逐渐开始尝到喜悦的滋味。
与她同年的信康,对她投注的爱情,就像春天原野上的艳阳,温暖了她的心。
正当她努力思索,该如何保住这分幸福之时,没想到筑山夫人却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她被问及是谁推荐她到信康身边时,并不能否认确实是靠夫人之赐。但是沉醉在幸福漩涡中的菖蒲,早已忘了夫人对德姬的憎恨。
‘不要哭了,若是被别人听到了,不知会怎么说呢?’
‘是!’
‘你想想看,如果你能霸占三郎,再为他生个儿子,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为什么你刚才不跟三郎去!不论在气质上或胸襟上,你绝不输人。如果你跟上去,三郎就是你的了,如果德姬比你先生下孩子,那么你这一辈子就要仰人鼻息了。’
‘是……我一定努力生个孩子。’
‘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筑山夫人再抬头看着天空,那双眼神布满了她心中的怨恨和孤独感。
‘我已经被家臣、主公唾弃了,没想到连三郎,我的亲身骨肉也这么讨厌我。我还活着做什么呢?如果你同情我的话……菖蒲,你就要紧紧抓住三郎。’
说完,筑山夫人哭了出来。
菖蒲不知究竟该去安慰哭得歇斯底里的筑山夫人,还是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菖蒲虽然绝望挫折,但她也是女人,怎会不想独占信康呢?但是,正室德姬是织田信长的女儿,而织田信长是一个足以和甲斐主公敌对的大将……,光是此一事实,就令她害怕。
虽然惹信康生气,但是可以事后补救,若和德姬交恶,她连自己栖息之所都会丧失的。
在这种害怕的心理下,菖蒲自然采取守株待兔的态度。然而,筑山夫人对她的表现确实十分不满。筑山夫人哭了好一阵子之后,突然站了起来。
‘菖蒲。’
‘是……’
‘你听好,如果三郎回来,去找德姬的话,你就告诉他,叫他休了你。不,不止如此,你要采取实际行动,回到我那儿去。如果你连这点力量都没有,又何必当三郎的侧室呢?’
菖蒲像是身上被刺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听清楚了吗?就这样告诉三郎。’
说完,筑山夫人摆动裙角,转身离去。
菖蒲就这么跪在地上,筑山夫人刚才的一番话,令她心痛不已。这是明白的显示,如果信康回到德姬身边,那么她就要回到筑山夫人身边了。
(看来菖蒲永远无法拥有一个可以安心居住的家……)
想到这儿,菖蒲才发现自己对信康的思慕是那么地热切。
(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小鸟……)
这只小鸟在客厅的窗下茫然地坐着,泪水轻轻地流过双颊。她以客观的距离来看这个名叫菖蒲的可怜、寂寞的女孩。
当菖蒲突破自己,站在远处眺望自己之时,她哭了……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令人悲伤的呢?
约一刻左右,信康回来了。
信康和德姬吃完饭,到客厅接受家臣们的贺辞之后,就回到这儿来了。
‘菖蒲,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客厅很有趣哟!’
‘少主,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现在只有你我二人,我回到这儿来,就是打算与你快快乐乐地相处。’
‘少主,请你休了我吧!’
‘休了你?为什么,有什么原因,快告诉我。’
‘菖蒲愚昧不能让您满意,在我还没有犯大错误之前,请您休了我吧!’
‘不能令我满意……好,就算我休了你,你又有何打算呢?’
‘落发出家。’
菖蒲无心的妩媚更让人心动,信康感觉全身血液倒流。
‘是不是德姬对你怎么样了。是不是、是不是?’
信康和菖蒲之间小小的争执,没多久就平息了。
一个一直拿着第一个果实的少年,在获得第二个果实时,难免沉迷其间,忘了最初的果实。
‘──你比德姬更……’
听信康这么说,菖蒲心中的不安变成喜悦,至于往后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早已不在她的顾虑之内了。
四日,大贺弥四郎从滨松回来,信康在菖蒲的房间接见弥四郎。
弥四郎面色凝重地走进去,抬起头来对他们说道:
‘少主……’话还没说完,他立即双膝跪下。
‘弥四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父亲那儿有什么情况?’
看到弥四郎在那儿流泪,信康不禁倾前身体,急切地问道。
‘不,没有什么事。’
‘真叫人担心,你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呢?难道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眼中的泪水吗?’
‘不!不!’弥四郎急忙摇摇手说道:‘没有什么事,只是我觉得主公的话太严重了。’
‘太严重了……你指的是谁?对你还是对我?’
‘不,我想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否则不会这样的。’
‘弥四郎!’
‘在。’
‘你说话怎么语无伦次的?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又是谁中伤谁?’
‘这我不太清楚……不,我不能说。如果我说出来,一定会受到家臣的埋怨。’
‘你真是急死人了!是不是父亲对我有什么不满?’
‘这……好吧,我还是说出来好了。可是,我说的这些话,不能再传出去。’
‘我不会的,你快说吧!’
‘主公说,当我在生死关头徘徊之时,三郎竟然迷恋女色。主公表示十分愤怒。’
‘什么?我迷恋女色……’
信康悄悄地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菖蒲。
‘你指的是菖蒲的事吗?’
‘是的。就是这件事……’
‘弥四郎!’
‘在。’
‘你不是告诉过我,菖蒲的事已向父亲禀报,而且父亲已经答应了吗?’
‘是的。我指的就是这件事,主公已经答应了……但是我想,一定有人在主公面前恶意中伤……’
‘哦?不过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你不要担心。’
‘您不要把事情看得这么轻松,主公说您在女人身上耗费精神和时间,忘了武备,照这样下去,不久之后必会屈居胜赖之下的。’
‘什么?屈居胜赖之下……’
信康顿时感到一股热血涌上面颊。
胜赖是能令信康热血沸腾、震撼不已的敌人,而今父亲竟说他会屈居胜赖之下,这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父亲真的这么说吗?’
‘我想主公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的。’
弥四郎面色沉重地眨眨眼睛。
‘我看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少主。’
‘他以为我会屈居胜赖之下?’
信康猛然站起来,走到走廊旁边打开门,以平息心中的怒气。
冬天的空气中吹来寒风,菖蒲抓着衣领,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弥四郎,但是弥四郎只是沉默不语,空气显得十分僵硬。
‘我明白了!’
信康凝视着在空中伸展枝的松树梢,猛然地回过头来,走进屋内。
‘弥四郎,去把亲吉叫来!’
‘您叫平岩来做什么呢?’
‘亲吉这家伙老是干涉我的行动,一定是他在父亲面前造谣。’
‘少主,您要三思啊!’
‘难道不是他?’
‘不,我的意思是,即使是他,如果您在我的面前斥责他,岂不叫我永无立足之地吗?’
‘这太过分了……’信康握紧了双拳,泪水不禁流下。‘我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一定要赶上父亲,不辱父亲的名讳……’
‘少主,请您忍耐吧!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弥四郎!’
信康终于忍不住,抓住坐在他面前的弥四郎的手,哭了出来。
‘我好恨……’
‘请您忍耐吧!’
‘我以为……父亲……父亲应该会了解我。’
‘这都是奸臣们的中伤,那些奸臣先是挑拨你生母和主公之间的感情,现在又要孤立少主。少主,您千万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啊!’
‘我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辛苦你了,来,这个拿去!’
信康从怀中取出小刀递过去,弥四郎急忙跪地领受。
‘少主!’
‘弥四郎!’
‘您不用担心,今后您有什么事,就找我商量吧?’
‘我不会忘记你的忠义之心。’
‘那么,我该去侍候筑山夫人了。’
‘好。不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代我向她问好。’
弥四郎再次行礼,然后转身走出菖蒲的房间。
信康忍不住地靠在菖蒲的肩膀上,哭了出来。
筑山夫人就坐在床上,接过针灸医师减敬递来的茶。
她感到头部发热,而且全身松软无力。
‘人在自然面前是很脆弱的。’
减敬背对着筑山夫人,坐在炉火前喃喃自语地说道:
‘不管是针灸、按摩、汤药,都只不过是在推动自然的运作。因此,如果生活中违背自然之理,那么治疗只不过能控制一时,并不能杜绝病源。’
筑山夫人躺在棉被里喝着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