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了这句话就安心了,你还小走得慢,无法和大家一起入九泉,就先走一步吧!’
‘……’
‘知道吗?你先走等殿下来。来,向西边念经啊!’
说着同时,突然的拔出短刀,刺向忘了哭泣的孩子胸前。
‘啊……’
小田原御前和孩子的母亲,以及靠近他们的女人们,和离他们稍远高高站立的胜赖和信胜都屏息了。
‘南无阿弥陀佛!’
昌次叫也似的说着,再把刀子刺进一次,孩子已经没有声音了,小手剧烈的抖动着,却紧握着拳头,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殿下!’昌次把孩子的尸体放到胜赖前面:‘时候……时候已经到了。’
胜赖摇摇晃晃的跌坐在草地上。
孩子的母亲哇--的一声掩面哭了起来,女人们也纷纷遮掩住脸。春阳依然和暖的照着大家,令人有一种置身白日梦中的感觉。
‘父亲!请觉悟吧!’
太郎信胜过一会儿说,胜赖只是茫茫然的注视着木贼山的山顶。
小田原御前突然从草上站起身,拿出纸笔来。没有人发觉她为什么会带这种东西,御前洁白的额头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她着眼在纸上写了起来。
写完后把纸盖在孩子的尸体上,再把孩子的母亲叫过来。
在晚春中渐次凋零,
忧恨驻足于树梢花端。
她嘴里读着,而昌次的妻子依然咬着嘴唇呜咽着。
很多人发出了奇异的呻吟声。除了死以外,别无他法的这一群彷徨的人,随着御前的词,才初次想到自己的命运,觉得既狼狈又冲动。然而,这些冲动马上静了下来,又恢复到比刚刚更空虚的静寂。
因为一直掩面的昌次的妻子,抬起头来,自己也取出怀纸开始动起笔来。
大概她想和御前的诗歌吧……
昌次的妻子恭恭敬敬的把怀纸交给御前。御前的脸如白蜡一般的透明,她接过来后,慢慢的出声读了起来:
…徒劳无功,比花蕾早逝,
树枝上空留叶子……。
徒劳无功,比花蕾……’
她悲惨的重覆念着,那悲惨的声音深深的打入人心、大地、天空和草木。
胜赖像被弹簧弹起似的站起身,他很快的走到御前身边:
‘你不想回去吗?’
‘回去哪里……?’
‘你的娘家相模。’
‘我是武田胜赖的妻子。’御前像唱歌似的说:‘我很幸福……’
‘这……这不是你的本意?’胜赖发急了:‘哪有人不爱恋故乡的吗?那有人不怀念父母的吗?’
御前老实的点头,意味着她既爱恋故乡又怀念父母。而点头过后她又说:
‘可是,我认为能在心爱的人身边更幸福。’
胜赖突然把脸别过去。莺啼声从这个山谷传到那个山谷。
‘太郎!’胜赖一面颤抖、一面严厉的叫着儿子的名字。
‘我胜赖任性的活了三十七年。’
‘父亲!已经是末路了……’
‘安静的听我说。唔……既然如此,虽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可是,你和御前……’
‘父亲!’
‘真可怜……真可怜。尤其是你,还这么年轻,没有当上武田的领主就这样……’
‘父亲!’太郎又尖锐的打断他:‘请不要担心太郎的事,像昙花一现一样,虽然生命短暂,可是已经过得很有意义了。’
说着,他突然表情严肃的吟起诗歌来:
不要怜惜早逝之花,最迟也会在晚春的暴风中凋零。
太郎的歌,证明了小田原御前以少女似的专注,终于使得胜赖父子恢复了该怎么做的理性。
胜赖听到自己孩子的诗歌,终于清醒了。
‘我明白了!太郎!’他降低声音:‘是的。我既然清楚年少的你和御前都有这种觉悟的话,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御前!’
胜赖再度转头对年轻的妻子说:
‘你也有在这里自杀的心意吗?’
‘是的,我很高兴能陪您一起。’
‘是吗?听你这么说……唔,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一定停止你所讨厌的战争,好好的与你一起过和平的日子。’
‘很高兴……您有这个决心。’
‘昌次,拜托你替御前介错,御前已经在翻《法华经》了,离开新府城时,天真的御前……已经知道会有今天了……’
御前的面前另外放著有二本小册子,手上拿着念珠和经卷。
二本小册子上写着:
委托归雁将信息,
传到相模之私府。
黄莺也不惜高声,
为逝去之花而啼。
不需胜赖说,御前的心时时牵系着故乡,但是却不想回到那里去。她对这个世上唯一的丈夫的思慕,是谁或任何事都无法拆散的,同时,她从出新府城时,就一直希望能与丈夫一起到另一个和平世界去。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政略、没有阴谋的世界,她很想告诉兄长们自己的心意,因而才会产生乡愁。
(兄长们不知会如何替自己惋惜呢……)
但是,这不是只有悲哀而已,还伴随着些许的胜利感。
‘那么,由我……’
土屋昌次取下刀子,站到御前后面时--
‘我先来带路。’昌次的后面突然传来年轻女人的声音。
是御前的侍女阿藤,阿藤把怀剑刺进胸膛,再用全身的力气,吟着诗歌:
……花开时……我没有赶上,
……花落时……我与之凋落。’
‘阿藤……’
御前本来放下经卷正在解开怀剑,看到这情景,再度拿起经卷,对阿藤说:
‘连你……也要相伴着去吗?’
‘夫人……’
‘祝你……在那个世界快乐。’
说着,对昌次说:
‘那么,请--’说着,把怀剑自刀鞘抽出。
胜赖仍然站着,瞪大眼睛看着冷静的御前。
侍女阿藤一声倒在草丛上。
小田原御前的眼睛从阿藤的尸体,慢慢移到丈夫身上。依然是没有悲惨的感觉、一副天真无邪的眼眸。然而那眼神坚信他会跟在自己的后面死。
怀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阳光倾斜,可以说是暮春了,从对面高原的天空稍稍的透出阳光来。
御前的嘴唇露出微笑--
‘那么……’她再度催促土屋昌次。
昌次拿起太刀绕到御前后面,正想挥下去时,不由得摇摇晃晃起来。昌次自己知道是走到人生终点的时刻到了,所以刺杀了自己的儿子,可是,面对着伸长脖子端坐的御前,却好像看到一座不可思议的圣像。他觉得如果自己轻率的挥下去,太刀可能会发出声音折成两段。
(不应该如此!)
他又想挥动太刀……可是,终究举着太刀当场跌坐了下来。
‘昌次,怎么啦?’
昌次没有回答,大哭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手脚的力气全失。
‘天黑了就不好了,快……’御前又以清澈的声音催促着。
‘殿下!我……我……我昌次不能砍御前的头。’
‘什么?不能砍……’
说这话的不是凝然站立的胜赖,而是以同样冷静的口气说话的御前。
‘那么……我自己进行了。’
‘啊……’胜赖昏眩了。
怀剑再度出现在阳光下,把刀尖刺向自己嘴里的御前,猛然向前扑倒在草地上。胜赖忘形的跪在御前身旁,没有马上抱起她,他的手到肩膀附近都痉挛着。
‘呜、呜、呜……’
随着轻微的呻吟声,附近的草丛同时染上血迹,不久,胜赖别过脸,用手搂着御前的肩。
‘御前?’胜赖叫了一声,接着慌忙用盔甲的袖子遮住御前沾满血迹的脸。
‘漂亮的结束……武将也比不上……’
‘……’
‘胜赖也会跟着来的啊!’
这个时候,御前的上半身突然往后倾倒,把力量加重在丈夫的手腕上。
哇的一声,涌上了女人们的哭泣声。胜赖抱着亡妻的尸体,再度茫然起来,连站立起来都忘了。
‘啊!敌人好像来了!’
秋山纪伊守和小原下总守猛然站起身,朝西方奔了过去。果然,在突然显得更加明亮的晚霞下,传来太鼓的响声。
从这个时候起,女人们开始学御前自杀了。
不久,高原的太阳下山了。胜赖突然发觉在不远的草丛里,有一株白木莲,开满了花。能够这么清楚的看到那些花,表示四周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胜赖的身边一下子没有半个人了。
土屋兄弟也因敌人靠近而跑出去迎战,长阪钓闲和太郎信胜已经在右边的草丛上切腹了。
女人全都死了,没有一个留下来,到处布满累累的尸首。
‘--不能让敌人靠近殿下,要快一点。’
他好像记得土屋兄弟这么说后就跑走了,但是这个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现在,胜赖脑海里所盘据的,是新罗三郎以来,二十余代一直连绵下来的清和源氏的名家,就要在此消灭的残酷事实而已。(为什么……)他这么想着,全身血液冻结了起来。
(我真是这么不肖的子孙吗……?)
从义家、义光兄弟的时候,就经常在太刀上涂着血而战。附在太刀上的血咒,或许就是导向灭亡的原因……
其中,只有小田原御前一个人如此美得出众,又意味着什么呢?杀人的人要被杀……,如果是这样的话,御前从不杀人的,为什么要死呢?
‘御前……’
胜赖这才把已经冷硬的尸体放在草丛上。他再度巡视着四周,内心不由得难受起来。
他从四周满是女人尸体的当中,仿佛看到灵魂摇摇晃晃的升上天空。或许那不是灵魂,而是早月出来映在白色衣服上的反光,可是胜赖却觉得看到了灵魂。
其中一个灵魂静静的站到胜赖的面前。
‘--记得我吗?’
‘啊!你……你……你是阿风啊?’
胜赖不由得伸手去拿太刀:‘你是阿风。你一定是在凤来寺的阵中,受磔刑而死的奥平的人质阿风。’
阿风的亡魂‘呵呵……’的笑着,用手指一指小田原御前的尸体。阿风在十字架上一直说,死了之后要变鬼。她说,有一天,一定要害死胜赖最爱的人……
‘你?’
他抽出太刀,往前挥砍了几下,再注意一看,已经没有灵魂了。
‘殿下?’
有人从后面喊他,原来是满身受伤,用刀当拐杖摇摇晃晃回来的土屋昌次。
‘昌次吗……秋山纪伊怎么啦?’
胜赖花了好一会儿的工夫,才确认出用刀当拐杖站立在那里的人不是幽灵。
‘昌次,怎么了?振作一点,秋山纪伊怎么了……’
‘战死……’
‘小原下总呢?’
‘战死……’
‘弟弟昌恒呢?’
‘战死……’
昌次回答了三次同样的话后,已经站立不住了,摇晃的在月光下坐了下来。
‘我昌次……想死在妻子身边,因此一个人回来。殿下……快……快点做最后的……四面八方已经都是敌人了。’
‘我知道。’胜赖回答着,不知不觉全身颤抖起来。
本来有一股错觉,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如今突然发觉还活着,就觉得很恐怖。
(大家都成了幽灵,只有我还活着……)
‘昌次……’胜赖的声音阴沉沉的,令人毛骨悚然。
‘你的身子能替我胜赖介错吗?’
他心里是想昌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