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环绕大殿的坚固回廊阴影下,有一位武士正避着炎炎夏日,由头戴的编笠底下,全神贯注地注视流动的人群。他的衣服已因沙尘而变色,长刀刀鞘的漆也斑剥脱落。
大概是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绑腿和草鞋已破旧不堪。
也许是腹中饥渴不已的缘故,缩拢的双肩不及腰宽。他的手扶着编笠边缘,由大殿一端屋檐环视到另一端,然后视线停止不动。
这时,庙内巡视的家司大步走到他的身旁。所谓家司、坊官,就是有事时负责指挥门徒行动的家庙武士。
‘喂,流浪汉!从刚才到现在,你在看些什么?’
由于突然被问,武士的手慢慢离开笠缘。
‘把编笠拿下,你可是在大殿释尊之前!’
‘你是说如果不脱下,就是失礼?’
‘不,不但如此而已!’家司慌忙搓手:‘这里已是尘世之外,到了此地,一切尘世恩怨再也不能及身,你可以放心脱掉编笠,也凉快些!’
‘是吗?’武士慢慢颔首,然后解开笠带。对方静静注视着他的动作。
编笠脱掉后,一个胡须满面,形色憔悴的脸孔出现了。
家司无比惊骇:‘你……你不是水野藤九郎信近吗?’
藤九郎信近有气无力的摇头:‘常有人误认我是什么藤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
家司头发斑白,但是由他结实的肩膀,锐利的眼神、甚至皮肤、手臂,都散发出曾经驰骋战场的气息,他凝视信近:‘你认识三州刈谷城的水野家族吗?’
‘不认识!’
‘这就太不可思议了,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或许是我搞错了……。’他喃喃低语着,然后,询问似地说:‘藤九郎是下野守的弟弟,距今三年前,在刈谷城附近的熊村被暗杀身亡。但是,下野守之父右卫门大夫殿下在逝世之前,曾说……说不定藤九郎目前还好好地活在某处……。’
藤九郎信近惊骇无比。父亲竟然与世长辞了!他胸中涌起了无数疑问和怀念。
‘真是出乎意料……我竟和刈谷城主下野守之弟会……’
‘你知道刈谷城?’
‘在流浪的旅途中,曾小驻些许时日,当时……。’藤九郎微低着头,他眼中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过去。
‘当时,右卫门大夫的女儿刚下嫁冈崎城的松平家,到处都在传闻此事。照你说,右卫门大夫已经去世了?’
‘不错,在冈崎城的女儿生下世子的翌年,也就是去年七月。所以,水野的气氛也全然改变了。’
‘那,你以前也是水野家人?’
对方露出微带寂寞的笑容:‘右卫门大夫去世之后,下野守决定跟随织田,有位名叫土方缝殿助的家人被逐。’
‘土方……’
‘你认识吗?我是他弟弟权五郎。算了,不该提这些的。既已厌倦俗世的修罗场,忝居佛祖信徒,何必谈往事呢?只是,因为难忘旧主,难免偶尔在梦中仍会想及。’
说到此,对方又逼视信近:‘只要有信心,你也可以留下,如果你想和我们同样全心敬佛,前面的森村有一座千寿庵,可在那儿涤垢之后,听佛陀的教诲。入者不拒,去者不追,全凭心中一念。’
信近等对方离开后,忍不住叹息出声。
‘原来是缝殿助之弟……。’
他也觉得对方似曾相识,在眉目之间,他和缝殿助多么神似。
但,世态的转变未免太大了。父亲已不在人世,于大生子,而信元终于如愿追随织田信秀了。
信近胸中突然涌升强烈的悲哀,父亲一死,更难回刈谷城了。而下野守追随织田,对身在冈崎的母亲及妹妹,影响之大更不在话下。
信近默默地戴上编笠,站起身。
离开刈谷城的信近,只是个易受情感驱使的青年,一发现世俗各种不平,总会激于义愤的去抨击,自认可以轻易澄清令人不快的浊世。
但是,经历这三年的流浪,所遭遇的尽是大动乱,让他深感能逃开兄长的阴谋、伪装成死亡而踏上流浪之途,反倒有一种获得解放的喜悦。
在被亲人所逐的悲愁中,仍存在着自负--能在全国各地流浪,使自己有了成长的机会。
最初,他前赴骏河,然后到甲斐,再出近畿。也就在这时候,奇妙的‘孤独’在他内心扎下根。
每当他告诉自己:藤九郎信近已死!就会对漂流于风霜间现实的自我,产生模糊的印象:‘忍饥受冻的这个人,究竟要前往何处呢?’
之后,他就朝出云路前进,因为他想起熊若宫的波太郎在月光下临别之际告诉他的话。此时,这些话已成为他唯一的希望。
‘出云的簸川郡杵筑大社守护者是我知己,姓小村,名三郎左。’
波太郎打算让于国投靠对方,如果信近无处可去,也可前往。
一旦走向出云之路,信近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奇妙的妄想。他觉得自己似若化身兄长信元,曾疯狂地投入怀里的于国,也就不再是外人了。他以为她与信元的缘份是虚无不实的,自己才是真正和她患难与共。
由京城到出云,足足花了两个月。在这段期间里,逐渐加深的孤独感不知不觉间令他更加思念于国的声音,呼吸气息,甚至身上散发的体香。
大社守护人小村三郎左卫门很高兴地迎接他:‘啊,你就是……’
虽然不知他和熊若宫一家有什么关系,但三郎左迎接信近的态度郤非常殷勤。
但,于国已不再是正常的人了……。
或许是忧伤下野守的背叛,或许是出自强烈的乡愁,原因再也无人明白。
三郎左不希望她成为巫女,只把她视为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少女一般,软禁于暗房中。
附近的人则谣传她是背弃神的教诲而遭神谴!
但,最可悲的是:这位疯狂的少女不知被谁强暴,已经怀孕在身。
从时间上看,绝非是信元之子!但,当信近听说于国每见到男人,都会叫著「信元’,奔向对方,他忍不住感到茫然。
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不仅是这个人世间,甚至一位少女的心都无法了解。于是,绝望之云深深笼罩着他!
藤九郎信近走出回廊。进香的人潮仍如流水一般,只是其中很少武士。
商家妇女及少女显著地多于其他人,代表着大阪由于御堂而逐渐扩大发展的证据。
一想到他们每个人内心都存在着他人难以窥知的悲哀、烦恼、苦闷、痛楚,使得信近眼帘里又自然浮现疯狂且怀孕的于国身影。
于国在出云也是呼叫信元之名:‘啊,藤五,信元少爷!’而投入信近怀中。
‘我不是藤五,我是藤九!’
由于三郎左在一旁看着,信近感到羞耻,在暗房里不自禁放开于国之手。
三郎左向信近双手合十说道:‘有件事恳求你。也许她可能因你而恢复正常,希望你就让她错认吧!毕竟,她是无罪的!’
信近心想也有道理,就陪于国度过一夜。
当只剩两人单独在房中时,于国已经不再有任何顾忌了。
‘你看,我要生下你的孩子了。就在这里面,呀,还在动哩!’
她低头拉住信近的手,慢慢地移向自己身上。
当时胸乳和肌肤的感触,仍清晰残留于掌上,像被吸附般的柔软透过衣服,能令人想像迹近完美的全身曲线,这更令人感到无奈和哀怜了。
没有任何瑕疵!美得过度了,也均匀得过度了。这样的女子居然会精神错乱,实在令信近不能相信。他不禁怀疑:这女孩不会是装疯吧?
‘藤五!’
‘是的。’
‘你怎么不更用力抱紧我呢?我如此盼望等待着……’
‘是这样吗?’
‘更用力、更用力,更……’
‘是这样吗?’
‘还要更用力、更用力!像以前那样。你说我是可爱的小鸟,然后……’
‘……’
信近流着泪静静抱住于国,觉得自己再度掉入可怕的烦恼之陷阱里。
如果,这疯女腹中不是怀着真相未明的新生命……如果,不是想像到这生命也在此种时机下得以萌芽……。
翌晨,信近如逃窜般离开出云。从此,他方知在这世间,还有一般诸侯的烦恼也无法比较的苦恼存在着。
从此也才了解:人太渺小了,永远无法知道明天的命运,只是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被杀;一般百姓的生命恍如恶梦一场。
当初立下悲愿,企图拯救这些庶民的人,就是开创石山御堂的莲如上人,而现在,莲如之孙光教(证如上人)身为住持,正由此号令全国信徒。只是,这样就能拯救可怜的庶民脱离人世苦恼吗?
就在他准备走出庙门时,突然有人叫住他。
‘藤九少爷!’
发现人群中竟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怔了一下,手扶编笠,转过头。
‘果然没看错人。不过,藤九郎早已死了,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呢?’
出乎意料之外,原来是熊邸之主,于国的哥哥波太郎。
波太郎仍未削落前发,和以前相同,但穿着更为华丽,长刀柄镶嵌的黄金反射着阳光。
距离那时,已经三载了。但是,他仿佛超越了年龄似地,比以前更年轻了,看上去比于国小了两、三岁。
‘原来是波太郎君,我现在是小川伊织的身份!’信近兴起无限的怀念说道:‘我刚从出云回来。你知道于国小姐的消息吗?’说到这里,他说话的声音颤抖起来。
波太郎摇摇头说:‘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你别再说了。’
这时,信近才发觉波太郎并非独自一人,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位非常面熟的少女,手上拿着紫色的包袱,看来仿佛是波太郎的侍女。
见到信近视线朝向少女,波太郎微笑着:‘别说你好像见过她,她是昔日刈谷城家老土方一族之女于俊。’
啊,信近总算记起来了。这少女是随侍于大前往冈崎城的百合的堂妹,也就是适才遇见的权五郎的女儿。当于大出阁时,她乘另一辆轿子,之后行踪不明。不过,现在连她也出现了,那么,或许权五郎一家都奉仕于这座御堂吧!
‘他是我昔日知己小川伊织。’波太郎介绍着。
于俊很恭谨地行了一个礼,郤没发现眼前这位落拓的流浪汉乃是旧主的三男。
‘在此相见,也是一种机缘,和我一起走吧!’
‘走向何处,要上大殿的话,我已去过了。’
‘不,是去见一位有趣的人物。虽然未满廿岁,却是比睿山神藏寺抚养长大的,常口出极端异语。目前落脚在前面森村的千寿庵中,正全心持佛。若你无处居住,不如住宿于庵中,要不要去?’
‘千寿庵……’信近想起那是方才土方权五郎所告诉自己的地名。而且,若希望成为御堂专责武士,需要先去那儿听经说法。
‘好吧!我也去!’信近点头。
一方面他前途茫茫,另一方面波太郎引起他无限怀念。更重要的是想透过波太郎,多了解自己离开后,刈谷城的情形。
信近跟在波太郎和于俊身后。和波太郎的华丽服装及于俊少女之美相形之下,他的外貌恰如尘俗之人。
御堂的城廓十分坚固,是刈谷或冈崎城城墙无法比拟的。出了城廓,是一道由东向西、由西向北纵横的天然濠沟,清澈的水面反映着蔚蓝天空里飘浮的云朵。
流水与流水之间是栉比鳞次的住家,充溢着象征新兴力量的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