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可以看见住吉森林,看来有点凄冷。
‘万代屋!’
过一会儿,三成以压抑的声音说:
‘你离座吧!我有话对新左卫门说。’
‘遵命!’
宗安平伏下去,接着对近侍使眼色,让他把折凳放在三成面前后,才避到甲板上。
曾吕利悄悄的放下双手,低下头去,心里则哝咕着(三成一定听到了什么……)。
他有不知被听到什么的不安,可是对特地把宗安叫走的对方,更觉反感。
‘新左卫门!’
‘是!’
‘你要去哪里?特意从港出来找我的麻烦吗?’
声音很低,像波浪的声音那么小,可是锐利的讽刺,已经足够翻搅曾吕利的心了。
曾吕利沉默了,如果没有多听一些对方的讽刺寻思其真意,是不能轻易开口的。
‘你们做的好生意啊!把人当茶。’
三成依然低声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可是,太骄傲了啊!天下不是你们的玩具啊!’
‘……’
‘新左卫门今天出奇的沉默。说话!告诉宗安说殿下对阿吟小姐的念念不忘的,是我。’
‘啊!是奉行先生……’
‘哈哈……你终于被引得开口了。你想,我会说这种可笑的话吗?’
‘我认为不会……所以才吓了一大跳。’
‘新左卫门!’
‘是!’
‘宗安是个好好先生啊!不要把港人的个性传染给他。’
‘这话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你们太认真了,因此世间有很多的谣言啊!’
‘又是谣言吗……?’
‘对!这个谣言不是殿下对阿吟小姐念念不忘等的事。如何?想听吗?’
‘为了日后的学习,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我告诉你吧!茶友们藉着殿下的宠爱,接近大政所和北政所,图谋搅乱丰臣家的内部。如何?这个谣言你听过吗?’
对方的讽刺太露骨了,因此本已反感的曾吕利立刻心头火起。
‘啊!这个我听过了。’
‘什么?听过了?’
‘是的,这个谣言就是港人干扰内室,想以缺乏教养的大名为工具,因此,一方面偷偷把茶茶姬塞给殿下,以相互对抗。’
‘新左卫门!’
‘是……是!’
‘不要乱说啊!你说的是假的,没有人造这种谣言。’
‘是的,奉行先生也是乱说,那也是假的,没有人造这个谣。’
‘哼--好强的男人啊!’
‘是的……奉行先生人也是不好啊!’
‘新左卫门!’
‘是!’
‘这个猜测就快要成为谣言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就是因为会成为谣言,所以我才说的。’
‘任何一个世界……愈大就……愈容易出现派阀。我可不允许你们培养这个芽出来啊!’
三成说着,曾吕利又端正姿势了:
‘我不认为这是奉行先生会说出来的话。派阀和吵架一样,没有对象是无法产生的。你怎么会以我们为对象,做出那种开玩笑的事呢?最重要的还是重臣要注意不要分割力量,这样才会幸福。’
石田三成突然‘哈哈……’笑了出来。
三成被评为在秀吉的侧近中,是才智第一的人,而他的言行总带著有刀剑似的尖锐。曾吕利猛然噤口了。
‘新左卫门!你在殿下身边以才智自夸,可是,仍应是个本性正直的好男人吧?’
‘是吗?’
‘这个证据就是,你马上生气了。性急的人不是坏人,坏人是忍耐力很强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新左的确是好人啊!’
‘新左卫门!’
‘是!’
‘刚刚说过派阀之芽的事啊!’
‘啊!那个说得太过份了。’
‘不是,你所看的,和我治部所看的刚好符合。将来,如果有祸根留给主公,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啊!’
三成突然收起讽刺,变成很认真的语气。新左卫门猜不透他的心,就沉默了。
‘因此,我想拜托你。你能不能成为阻挡派阀之风的墙呢?’
‘阻挡派阀之风的墙……’
‘对!我刚刚故意惹你生气,就是要探你的器量。’
曾吕利歪着头笑了,他表现出不轻易相信的样子,而三成相当认真的点点头:
‘这也难怪,可是,你就听听看吧!’
‘是,我听。’
‘你知道,主公家谱中,没有这么辉煌腾达过的人啊!’
‘哦!这是相当实在的话。’
‘事实必须很严格的自根本探究起,因此我们这些被殿下训练出来的,代替了家谱里的家臣。’
‘您是说,加藤、福岛、浅野、片桐……’
‘不要一一举出名字。现在细川、黑田、蒲生的第二代,都是从小训练起来的……只要他们结束了战事,日本国内就没有敌人存在了。’
‘这是当然的,如你所说。’
‘同时,现在是内敌比外敌更强的时候……从小所训练起来的孩子们,如果分裂的话,是最恐怖的。’
曾吕利这时不由得重新看待三成了。现在他不像平常那样总是傲慢而多计策,反而是露出一心为主家而诚实奉公的姿态。
‘因此,我想拜托你。你们港人是一个比谁都更希望统一日本的集团。’
‘我开始懂了。’曾吕利说:‘可是,为什么突然在船上说这些呢?’
三成抬头注视流向西空的晚霞:
‘德川、岛津……希望家中分裂的人,愈来愈多了……’
他喃喃自语着。
‘原来如此,德川、岛津都不是家谱里的人啊!’
曾吕利逐渐了解三成的担忧,但并没有产生共鸣。
(这还是为了夸示他的才华的姿态……)
这种反感仍然挥拭不去的残留着。
‘这些人当敌人时,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的确!’
‘可是,如果成了朋友加入内部,总会引起内部的不平,对主公有性命的威胁。’
‘因此……要我做什么,才能成为一面保护墙呢!’
‘结束训练手下,这是一个方法。’
‘只有这样我不懂,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陪侍……’
‘新左卫门!’
‘是……是!’
‘不要泄露出去哦!好好藏在心里。’
‘如果您这么说,我就回答我也是个男人啊!’
‘德川殿下已经成为内部的人了。’
‘是的!’
‘殿下从九州凯旋归来时,他可能会来祝贺吧!’
‘可能吧!’
‘然而,他是内室的亲戚,大政所夫人和北政所夫人也会频频与他见面。到时……’
三成稍稍环顾四周!
‘如果这些从小教育大的缺乏教养的大名和我的感情不和……这才是以后的祸根啊!’
‘原来如此,您是在担心这个。’
‘新左卫门,这件事如果不是与我有关,我不会特意拜托你的。可是,可悲的是,因为这是我的事,因此我不能明白地说出口。’
曾吕利猛然改正一下姿势。
三成的眼里掠过一抹红润,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三成这个样子。
‘我每件事都要仰那些侍臣出身的大名的气息,就不能处理主公的事了。我是关白家的大掌柜啊!’
‘是的!’
‘因此,你能不能去内室时,重覆几次、几十次的把我的苦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是如何的受这些人的气,却又无法说出口。’
曾吕利重重的点头。
(这是治部先生对我的拜托……)
他觉得好像被背叛了,又觉得猛然被这件事吸引住。
(不管再怎么强的人,一旦剥开外面的表皮,都带有同样的悲哀……)
三成异常于常人的幻觉一旦破除了,就变成无力却是可亲的人。
‘知道了,我会照您所说的去做。’
10
当船抵达在木津川口的勘助岛上的值勤处时,三成换搭了御座船。
万代屋宗安也匆匆忙忙在后面追赶着他,曾吕利看了,意识到他是自一开始就跟踪着自己的。
仔细想想,三成是担心丰臣家内部会出现派阀,不过自己也有一点不祥的预感。
(不会轻易来港的……)
如果三成为了笼络曾吕利,特地搭上淀屋船的话,究竟是什么使他深深感到有这个必要呢?
(这可能是对德川殿下的警戒吧!)
四周已经暗了,温暖的风陆陆续续由海上吹来。这个时刻应该是黑夜笼罩了整个大地的时刻,可是今天川面上满是船头灯闪耀着。因为这个给养京都、大阪的动脉,又加了补给三十万大军的大工作,当然会形成这个情景才对。
(我可能有点接近治部先生了啊!)
不过,三成没有提蕉庵的事,令曾吕利松了一口气。
蕉庵有策动利休居士等全部港人的力量,可是却不把三成当一回事。
三成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亲近,说了很多大阪城内的事情给曾吕利听。那些缺乏教养的大名把北政所当母亲似的思慕着。
可是,丰臣家成了握有关白大权的家,如果与这种‘小人情’连结的话,反而麻烦,没有什么利益。
‘--可是,北政所仍以在长滨领四、五万石时的心情,来谈政治。’
因此,虽然她没有说‘天下不能统一’的话,可是仍看得出她心里不满。
像三成这样的人,也害怕内室,一面把手伸向政治,却又不得不有今天这种顾虑,这可以说是有点滑稽的日本之悲剧,而他还要求曾吕利以外的港人也能协力帮忙他。
(比所想像的还柔弱的一个好人……)
曾吕利当时这么想着,可是等对方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又涌现出不同的批判。
(这不就是任意的怀柔别人!可是他必须更坚强才可以啊!)
蕉庵经常说,统治者虽然是人类,可是必须向被统治的人表示比一般人更强的力量……这是政治的要谛。如果蕉庵的话正确的话,则三成要当个政治家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头说不定有派阀之芽存在着!)
这么想着,就不能轻易的帮忙三成了。
想去除派阀之芽,却反而成了派阀,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九点钟,船抵达淀屋桥的船泊处。而这时有人在渡板上提灯来,当曾吕利知道这个人是淀屋常安时,张大了眼睛。
11
常安把灯摆在曾吕利的脚边,微笑着说:‘你累了吧?’他殷勤的低下头去。
‘我听说你搭这艘船,因此就准备了一点餐饭,聊表心意。来,我来领路。’
‘嗄?你说什么?淀屋先生?’
曾吕利惊慌失措了。淀屋常安一定认为……自己一定是为了什么来到船泊处,因而出来迎接自己的。
在大商人中传言他是很傲岸的,而他对二、三年前才不过当上刀鞘手艺师的自己如此……!
曾吕利想着,一瞬间背脊闪过寒意。
(培育分裂之芽的,不,是丰臣家的内部,而商人之间好像已经开始了……)
为什么淀屋在船未抵达前,就已经知道自己搭这艘船了呢?而更可怕的,是常安悠悠的笑脸。
‘九州那边,好像殿下没有抵达之前,战局已经好转了似的。’
‘是……是。好像是这样。’
‘新左先生也没有去那里吗?’
‘是,我……’
‘在这里还有很多事情吧!来,请留意脚步,有石阶啊!’
曾吕利追逐着提灯的光轮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