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辛苦你去清洲一趟,这件事非你不可。’
‘如果非我不……’
‘不错,你不是那种多话的人。’
‘是。’
‘但是,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的口述!’
村越茂助看了看本多正信之后,便大声回答道:
‘是。’
家康笑了笑,点点头。正信、正纯及卜斋,一个个僵硬的屏住气息。
‘准备好了吗?你要好好记住,千万不能忘了。你拿着这封信前往清洲时,兵部(井伊直政)和中务(本多忠胜)必定会叫你不要担心,先说说口述,还会问你知不知道信的内容。那个时候,你一定要老实回答。’
‘是。’
‘告诉他们你不知道信的内容--因为你本来就不知道。如果他们要听口述,你就说一定要在福岛和池田二位大将的面前说出来,绝对不能告诉别人。’
‘是。’
‘好,现在我告诉你口述的内容,千万不要忘了:各位,数日来固守阵地,实在令各位辛苦了。’
‘是。各位,数日来固守阵地……’
‘内府迟于出兵,是因为患了风寒,但出兵就在近日。’
‘这么说,将军您真的感冒了吗?’
‘是啊!’
家康表情严肃地点点头。
‘各位拥有大军,却袖手旁观,实在令人不解。’
村越茂助一边反覆背诵,心里也有所认同。
这些人当初在高丽的时候,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指挥,而今却认为一定要家康前往指挥才能开战,实在没有道理。一旦接受家康的指挥,他们真的就不在乎三成的批评了吗?
‘当此之际,各位仍想按兵不动吗?请速速渡过木曾川,援军随后就到。各位若立即出兵,将军必定随之出马,口述至此。’
家康一边说,一边看着茂助。
‘有理!’
茂助发出感慨的共鸣之声。
‘你都记下来了吗?’
‘是,的确言之有理。’
本多正信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派往清洲的使者。’
正信父子原本认为,使者是前往说明家康迟于出兵的原因。而今听来却完全相反,使者的任务不仅不是慰问,反而是前去责骂:‘为何不渡过木曾川,攻击岐阜的织田秀信’……
心浮气躁的福岛正则听到这番话后,必定十分震怒吧!
可是,仔细想起来,却如村越茂助所说的,确实颇有‘道理--’。
这场战争并非为家康一人而打。
不,就家康自身而言,如果能够避免这场战争,对他更为有利。因为,他不必与任何人争斗,就已拥有日本第一的实力了……
正信看看家康,再看看茂助。
(我又得到一次教训了!)
若仔细想来,家康确实没有率先出战的理由。
家康一直很公平的站在高处,眺望三成一派和武将派之间的冲突和争斗。
然而,当双方的骚动成为武力的冲突时,就必须根据正邪的判断,分辨何者当讨伐、何者当惩罚……这是一名身受秀吉重托的指挥者所应有的见识。
为了让众人也有所领悟和了解,使者绝对不能有翻弄巧舌的习性。
而村越茂助在这方面,是一个毫无争辩余地的正直之士……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遵从主命。
‘村越,你都明白了吗?如果没有问题,你就马上准备出发吧!’
‘是。’
说着,茂助再度暗诵一遍。
‘--真是的,怎么可以在敌军面前袖手旁观呢?’
家康面无笑容地目送他远去。当茂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之时,家康不知在考虑些什么,只见他扳弄着手指。
在村越茂助直吉离开江户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西军方面宇喜多秀家率领一万兵马,离开大阪。接着于十七日,小早川秀秋也离开大阪,在近江的石部布阵。村越茂助与三河的池鲤鲋与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后来的但马守)会面的时间是十九日的早晨。又右卫门是自清洲领得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的密令前来,当时茂助正准备出发。
‘请稍待,我有话想问你。’
柳生宗矩可以说是村越茂助的剑道师傅,但是此刻看到宗矩,他就像看到旁人似地,拍了拍裤脚,笑了笑。
‘看来有麻烦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知道你有急事,我只搁一会儿。’
‘好吧!但是如果是有关使者口述的话,那么,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于是,两人再度回到茂助曾经住宿的房间。
‘你不了解清洲目前的状况,井伊先生、本多先生十分担心,所以特地派我前来。’
柳生宗矩是在家康的密令之下,从小山先行来到伊贺甲贺附近,如果二军发生冲突,则他将策动父亲石舟斋展开游击战,威胁西军的背部。
当然,他是在完成准备后,才前往清洲……当时宗矩二十九岁,父亲石舟斋宗严则七十二岁。父子俩对家康心悦诚服,各将领对他们也都寄予相当的信赖。
只见宗矩睁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谈论著清洲的状况。但村越茂助却一脸严肃地看着旁边,仿佛害怕他这番话会在心中涌起翻腾的波涛,因而泄露什么。
‘村越先生,各将领都认为将军会立即西上,点燃战火,但是今天已经十九号了,你以使者的身份西上,而将军仍然按兵不动,将军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福岛先生等人都担心他们会成为这场浩劫的垫背。’
‘如果不是如此,而是要监视池田,那么早在十四日也当兵相见了。井伊和本多当时勉强将大家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是过了五天,得知你将带来口述命令,大家却全然不知啥内容,才派遣我前来询问究竟是什么样的口述。就算给我一个颜面,你稍微透露一些吧!’
但是村越茂助只是默默望着虚空,一言不发。
‘当然,我是不该让你泄露的……但是,就算是为了大家吧!’
‘柳生先生!’
‘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是很想告诉你,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口述。’
‘什么,没有口述?’
‘一切都在信封里,如此而已。’
‘哦……’
宗矩低吟一声,想想也有道理。
村越生性木讷,实在不是使者的材料,或许此次任务确实将一切都写在信上,不需要任何口述……
‘如果你想打开这封信,那么我只有切腹自杀了,你认为呢?’
‘这倒伤脑筋,如此一来,你这名使者就无法抵达清洲了。’
‘实在遗憾,我看我们就先不打开这封信,一起前往清洲吧!’
有时候木讷寡言胜过一切雄辩,就连柳生宗矩也深信没有口述,而一同前往清洲了。
当村越茂助抵达清洲时,各将已经聚集在城内的大厅上等待了。
柳生又右卫门宗矩感觉到大厅内的状况略有异常,因此他先让茂助和井伊直政及本多忠胜在另一个房间会面。
‘看来确实没有口述,只有书面。’
于是,三人带领着村越茂助直吉来到大家的面前。
收信人是福岛和池田二位大将。然而,在二位大将之后,聚集着细川忠兴、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等各将,他们流露着急于知悉的眼神。
村越茂助惊讶地看了看井伊和本多二人,再仔细地打量大家。
‘使者这一路辛苦了,内府先生决定什么时候离开江户呢?’
福岛正则不等茂助发言,就率先拿着白扇问道。
‘应该不久了。’
茂助回答道,同时也挺起了胸膛,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上前去。
‘就是这封信。请阅览!’
‘哦?上面写了二个收信人!恕我放肆了!’
他向池田辉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微的怀疑之色。
这封信似乎十分轻。
井伊和本多此时都屏住了气息,不,不止是这二人,就连坐在末座的柳生的脸色,刹时也变得十分僵硬而苍白。
‘嗯--’
正则将信函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人人都看得到的短短数行。正则表情木然地将信函递给池田辉政。
‘--兹派村越茂助前往了解状况,一切如其所言,出兵之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详情听口述。’
池田辉政大声朗诵着,然后再将信函递给后面的细川忠兴。
原本以为没有口述,没想到在信函的尾端却附上一句,详情听口述。
‘茂助!’
本多忠胜焦急地拍了拍村越的膝盖。
‘将军的口述,是不是说他染上了严重的风寒?’
茂助看了看忠胜,再面对大家。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患了严重的风寒……还是,将军打算病愈后立即出兵……’
这个时候,正则、辉正、以及忠兴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看着村越茂助。
然而,茂助只是缓缓地摇摇头,说道:
‘不是风寒!’
他用足以令大家为之惊讶的宏亮声音回答道。同时,正则的身体像触电一般地向前倾斜。
‘不是感冒,但又不立即出兵,真是奇怪啊!难道内府想置我们于不顾。算了!你还是快将口述说出来吧!’
‘是……’
村越茂助用力地清了清喉咙之后,挺起了胸膛。
柳生宗矩站在大家的背后,垂下了双肩。
这对村越茂助直吉来说,恐怕是他有生以来最重要、最紧张的场面了。
能否平安地度过这个关卡,就全看他的气量,以及这一身的自信了。
‘那么,我就开始说口述了……’
他大声地说明道。并再次将白扇放在膝盖前面。
‘各位,数日来固守阵地,实在让各位辛苦了。’
正则突然像被人重击一般。
原本近似怒号的声音,突然像被人操纵着的玩偶一般,变成了谦卑的姿态。
但茂助并未看出这样的反应,他只想尽量毫无错误地,将在心中背诵过几十次的口述按照顺序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内府迟于出兵,是因为患了风寒,但并不十分严重。’
井伊直政急忙转向一边,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一直以家康患了风寒为由,向各将领搪塞……
‘风寒虽不十分严重,不过身体稍有违和。’
茂助再三思索着词句,他稍微想了想后,继续大声地说道:
‘但出兵就在近日。’
‘你说什么?风寒并不十分严重,出兵就在近日?’
‘是的。’
接着,茂助转而以评断人物的眼光看着正则。
‘各位拥有大军,为何袖手旁观!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什、什么?’
正则惊讶地看了看辉政,辉政一时还无法领悟出话中的意思,也是一脸惊讶的表情。
‘各位若是家臣,将军自当一一下令,但是各位并非家臣,而是盟友。既是盟友,为何袖手旁观?想请速速渡过木曾川。将军在信上也写到,出兵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能让将军出兵的,不是风寒、也不是时机,而是各位的心意。’
村越茂助表情凝重地说完之后,拿起扇子站了起来。
只见他额头、衣领都沾着雨滴般的汗水,肩膀也微微颤抖着。
茂助所言比家康的原意更深一层地责备了大家的犹豫之心。
四座一片寂静。
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一切实在超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突然,福岛正则打开白扇,向眼前的村越茂助楞了一楞,说道:
‘教训的是,你说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