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心底信赖着家康。不管怎么愤怒,不管怎么蛮横不讲理,整个日本当中,现在没有一个人敢反抗家康。
然而,家康不对任何人发怒,也不让人觉得他很骄傲。
本来以为他会待在大阪,直接号令天下,可是他让秀忠回江户,自己则退回伏见管理政务……
一直到这件事决定之前,宗薰与他碰面时都很谦逊。
不知道谁和谁说的,总之,受丰臣恩顾的诸侯们,推派出浅野长政,要他去对家康建议:
‘--秀赖先生现在还很年少,请内府留在大阪城执行政务……’
可是,家康断然的拒绝了:
‘没有这个必要,再怎么说,孙女儿已经要嫁他了……我还是在伏见监督好了。’
丰臣家的旧臣们听了,纷纷流下眼泪感谢着。宗薰当然也是其中的一个,不过,其中也有人认为这是家康对旧臣的谄媚。
(思想奇怪的人们……)
即使家康真的畏惧旧臣们,也应该是一种相当令人尊重的谦让才对。
今天,三本木的高台院派使者来宗薰这里,说要马上见他。
(什么事呢……)
由于好一阵子不见,宗薰急急忙忙坐着轿子,飞快的来到三条大桥,正要下轿的时候--
‘啊!这不是宗薰先生吗?’
后面突然有人叫他,猛一回头,原来同是额上淌着汗水,以小跑步追上来的本阿弥光悦。
‘这不是光悦先生吗?上哪儿去?’
‘高台院夫人派使者来叫我。’
‘哦!光悦先生也是吗?事实上,我也是这样才来的。’
两个人都感到十分疑惑。
‘或许要谈宇喜多先生的事……?’
宗薰小声说着。
因为最近都城里的人断定,宇喜多秀家早已巧妙的逃到萨摩。
本阿弥光悦没有回答。
在他的眼里看来,高台院不是会轻易说出这种不谨慎的话的人。
如果高台院想向家康替宇喜多秀家求情,祗是徒然替丰臣家欠下一笔人情罢了……她在太合面前,固然可以心平气和的说政治,可是不至于分不清好人和坏人的区别。
由于光悦没有回答,因此宗薰也就保持沉默和他并行,来到三本木邸的门前。
会一个一个的见呢?还是有什么事想一起向二人询问的呢……?
庆顺尼进去通报后出来对他们说:
‘两位请一起来。’
两个人又对看了一眼,跟在庆顺尼后面走着。
这个庭院的樱花、吉野、山樱都已经枯萎了,祗开著令人以为是牡丹的大朵大朵的八重樱。
‘好久不见了,看到您很好,真令人高兴。’
光悦从严谨的打招呼的宗薰后面,看着对方的脸色。
光悦似乎是个比宗薰更怀有心机的观察者。
高台院稍稍瘦了,她包着紫色的头巾,不过心情看起来比从前愉快。
‘你们也是老样子,太好了!’
高台院命令庆顺尼倒茶后,就马上引进话题。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透过你们,去问问内府的意思。’
‘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是高台院夫人既然有事,内府一定会……’
宗薰说着,光悦笑着打断他:
‘这样说高台院夫人还是不能放心,总之,我们还是去问问好了。’
高台院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
‘内府先生打算离开大阪去伏见吗?’
‘是的,最近就要搬去了。’
‘因此,究竟有谁会留在少君身边呢?监护只有小出和片桐两个人而已……剩下的七个人,虽说要教育少君,不过至多也祗是守护罢了。你们有没有听到有谁将新任监护的谣言吗?’
‘这,我一点也没有听说……’
光悦说完,宗薰把话题引开:
‘生母夫人不依赖他人,说要亲自严加教育。’
‘这么说,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吗?’
‘是!’这一回是光悦说。
‘说是内府封的,因此要好好的任用才行。’
光悦故意说得很露骨,然后注视着高台院的表情。
高台院阴沉的避开视线。
说是内府封的,要好好的……如果身边没有人,所以没有办法非用他不可……可是,在母亲和侧臣沉醉于爱情的环境下长大的秀赖,实在太可怜了。高台院想着,整个身体都紧缩了起来。
高台院若无其事的又改变话题。
‘内府也很忙,不过,我实在住腻了这个宅邸……’
‘您是说……’
光悦马上接着问,并看宗薰一眼。
住腻了这个宅邸……因此想再度回大阪城,在秀赖身边过日子……光悦认为她可能会这么说,因而很吃惊。
‘如果我住在这里,会有很多人来访。’
‘这是当然的。’
宗薰也因看不出高台院的用心,而含糊其词。
‘因为诸侯当中,有很多人视您为母亲般的尊敬。’
‘就是啊!我不能拒绝他们来访,却又无法与他们一一商谈……我实在太疲倦了。’
‘是,这……’
‘我很想让太合的遗孀,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请您不要这么说。’
‘不,内府很出色,也继承了太合的遗志。江户的中纳言,也是个优秀的人才,我听说秀赖先生和千姬的婚约也确定了,因此,我也……’
高台院说着,伸出白皙的手,对二人合掌:
‘如何?能为我这个女尼建一个小寺庙吗……请你们回去问问内府。’
‘唔!高台院夫人……’
‘对!我想在那寺庙内,伴着太合的神位度过余生,不再理会世事了!’
本阿弥光悦突然把脸转向一旁。
看来,这个观察者的神经,比宗薰更快了解到高台院的心似的。
‘您说的事,真叫人意想不到。’
宗薰很感意外,因此说:
‘当然,内府先生会依您的喜爱,建造一、两个寺庙给您,可是现在还不是……’
‘不是时候吗?’
‘是……我是说,丰臣家还有很多事需要仰赖夫人的指示……’
宗薰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对了!我带了一样东西,想请高台院夫人过目,这是最近陆奥的伊达先生写给我的信。’
‘哦?伊达先生的,写什么呢……能念来听听吗?’
‘遵命!’
宗薰从怀里取出伊达政宗的书信,恭敬的打开来。
本阿弥光悦这回仿佛若无其事地,露出一脸静听寻味信中字句的表情。
‘这是伊达先生对我直言不讳的书信,如果有失礼之处,请原谅。’
宗薰再度郑重的说着,然后读了出来:
--因此,我是希望当秀赖先生年幼时,不论是在江户,还是在伏见,都能在内府的身边,等到长大成人后,再与内府分开,自行独立。而且,虽说是太合先生的御子,可是将来还是得由统治日本的内府先生照顾,是否给他二、三个小国,由他去治理……如果现在把他丢在大阪,世人会说,过一阵子也许内府会让秀赖先生切腹自杀也不一定,到时就对不起太合先生的亡魂了。我祗是把意见说出来而已,一切都是为了秀赖先生。请一定把这件事告诉本佐(本多正信)……高台院听着听着,表情如同白蜡般的苍白。
因为她很清楚宗薰为什么会带来这封信。宗薰自己一定也相信,把秀赖托在家康身边养育,对丰臣家有好处。而能作这种建议的,除了高台院之外,不会有别人了。
宗薰读完后,高台院把佛珠抵在额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封信仿佛预知以后的事了,我实在佩服伊达先生,您觉得如何呢?’
‘的确如此!’
高台院闭着眼睛叹息。
‘我就是怕这些,才想早日入寺的。’
‘这是错误的看法。’
光悦插嘴道。宗薰吃惊的慌忙打断他:
‘本阿弥先生,你……’
可是,光悦的个性是一旦开口了,就会一直热心的说个不停。
‘那是错误的看法!不如等高台院夫人这么提议,而生母夫人说--不行,一定要在我身边长大--那时再入寺也不迟。’
‘……’
‘如果不试试看,就把少君先生丢在女子群当中自生自灭,是对太合殿下的不贞。’
‘光悦先生!’
‘不,特意把我们召了来,如果不把心里的话据实说出,是不诚实的……高台院夫人!在大阪的内室,被女子们哄大的话,骏马也会变成驽马,您不这么认为吗?我们有责任好好锻炼、培育继承人。’
光悦激动的说着,高台院还是一动也不动……
光悦又继续说:
‘今天既已奉召,我就要毫不保留的说出身为老百姓的想法……我早就觉悟到会被责怪了。’
宗薰知道光悦一旦开口,就非要把所想的完全说出来,否则不会闭嘴,因此就不再阻止他了。
‘少君的身边必须有人说出如刚刚伊达先生信上所说的话才行,不管是谁想的,这是个了不起的意见……我想,内府先生一定也经过各种思索,因而故意拒绝了浅先生的提议,您认为如何呢?’
‘浅野先生的提议?’
‘咦!您不知道这件事吗?浅野长政先生对内府提议,说与其把少君留在大阪,还不如迁到别处,于是内府先生说,千姬公主马上要嫁过来了,不要迁出,他自己搬到伏见好了……我不得不认定这里头大有文章。内府先生这么说,一定是想试探看看,这么一来,会不会有人说,请让少君先生在内府身边长大……’
‘……’
‘可是,没有人说出这句话……如此一来,在女子群中长大的少君先生的将来,就可以预知了。人类的修业最重要,没有经过锻炼,祗是任随己意长大,并不是养育天下人的方法。是时,受托天下的内府先生,一定要选出另一个继承人才行……您认为如何呢?’
光悦说到这里,猛然住口,因为他看到高台院的眼里,扑的掉下了眼泪。
‘我话说得有点过份了,请原谅!’
高台院孤寂的露出微笑摇头: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这个。’
‘抱歉,我没有经过深思……’
‘请光悦先生和宗薰先生听着。’
‘是!’
‘其实,让浅野先生那么说的,不是别人。’
‘嗄?那么,要少君自大阪城移到别处的是……’
高台院悄悄用手指头按住眼角点头道:
‘就是我这个太多心的遗孀。我以为那么说的话,内府可能会上当……这么一来,丰臣家就会以诸侯的身份,残留下来……’
‘原来如此,我没有想到……’
‘可是,内府比我这个遗孀更能律守义理。’
说着,她又掉下了眼泪……
‘当他说,这样不行,少君还是在大阪城好了……那时我和浅野都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啊!’
高台院的述说,使宗薰和光悦的眼睛逐渐湿润了。
高台院没有把秀赖的器量看得太大,因此,想早日把他自大阪城送到安全的场所才安心。
祗要待在大阪城,秀赖就会成为野心家们利用的目标……
‘可是,仔细想想,我的思虑太过性急了……内府的回答具有很深的意义。内府的话里,含有根本没有人关心如何养育秀赖的方法……的意思。’
光悦和宗薰悄悄对看一眼,点点头。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现在决定秀赖的价值,与其说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