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吧?成濑先生,这里是相当麻烦的地方。’
‘这里……?’
‘每天都没事好做。在这座城的人,不管是淀夫人,或是少君、片桐、大野,或者我,都没有事可做,因此就会产生无聊的妄想。对了,不是有句古语说,小人闲居,所为不善吗?哈哈……这件事必须请你牢记在心。’
正成负气的用鼻子冷哼了一声。
接着,淀君又充满媚态的接道,最近的淀君,一颦一笑都散发着冶艳。
‘正成先生,不再使你为难了。不,因为我们知道你是个诚实的人,因此才这么任性。请原谅啊!’
‘这……没什么。’
‘也请你对将军说请他安心。事实上,年轻人当中并非没有想闹事的人,不过,我已经严加制止了。哦?有乐先生。’
有乐呵呵的笑了:
‘我想不能这么轻易相信!成濑先生。’
‘啊!为什么呢?有乐先生!’
淀君比正成早一步开口。
有乐自己蹙着眉:
‘很遗憾,夫人不了解自己的心。当冷静的时候,是个相当伶俐而充满妇德的贤妇人……可是一旦无法冷静时,就会陷进妄想的世界,摇身一变为无法制服的夜叉。双方都忽视了淀夫人这一点,以为她是个简单的人,这就是大错误的根源。人生的难处就在这里吧?哦?成濑先生。’
到这里,成濑正成觉得自己的思虑完全不管用了。
正成知道织田有乐不是个普通的人物。可是,这个人由于背负着身为信长的弟弟的重荷,因而处在进退两难的情况,成了尴尬的人……正成虽这么解释,可是有乐似乎不是依正成的尺度就可以计量出来的人物。
‘总之,遗孀的世界和统治天下的世界,大不相同。’
有乐又继续说:
‘一方是劳心的想:别人为什么不知感谢太平之世……,另一方则是哀怨的想:为什么我的丈夫这么早死……’
‘有乐先生!’
‘不要阻止我,淀夫人。有尿意若不排出来,对身体就不太好了。因此,在将军侧近的人,必须相当用心不可……明白吗?如果大阪发生了什么事,将军和天下的事,就会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意想不到的变化……’
正成开始认真的听有乐说话了。
有乐虽然爱开玩笑,爱挖苦人,不过此刻他似乎正在与什么格斗似的挣扎着。
‘对,意想不到……现在将军第一个苦心是如何把感谢太平的心普及至国内民心,因此他开始致力于儒教的推广。也就是说,把日本国中只知道杀人的人类,改造成圣人,以断绝战乱之芽。因此他是个大幻想家。’
‘唔--’
‘人类怎么可能全部成为奉圣贤之道的圣人呢……哈哈……不,我绝不是取笑他。没有梦的话,就创造不出新的世界。我哥哥总见公想消弭天下的战争,太合继承其后,苦心希望日本统一。要完成前二者的愿望,或许将军的梦是当然的也不一定。可是,实际上,世上的人并非全是喜欢太平的。十之八九都喜欢太平,可是也有一部分的人不喜欢。’
‘有不喜欢太平的人……’
‘对……有人对天下有野心而特意养兵,为要使自己领有好几国的领土而赌上自己的一生。可是,将军阻挡在他前面,封住他的野心和愿望,不准他们再扩大下去。哈哈……东边是伊达、上杉,西边是毛利、黑田、岛津等……这些无可奈何而屈服的人,其实心中希望天下大乱,战国繁昌。因此,江户和大阪……不,或许应该说将军和遗孀之间,变得很微妙。想把日本人完全变成圣贤的人,竟想藉着他们的手而杀掉女子和小孩,这会成为后代的笑谈的。哈哈!对吧?成濑先生。’
成濑正成觉得仿佛有一把匕首刺进胸里。
的确如有乐所说的。
想以儒教来教育国民的家康,如果袭击妇女与孩子的城,并加以肆虐的话,就会抹煞掉前二者(信长、秀吉)的功勋,历史上也会把家康记录为暴将了。
(因此,不妨听听这个处境尴尬的人想说什么……?)
正成的眼睛闪着光芒。
‘也就是说,将军和遗孀之间,还存在着希望天下大乱的狼群。因此,要让遗孀认为将军并不生她的气,这才是一件大事。’
有乐炯炯有神的瞪着淀君。
他的口气坦率的令正成吃惊,可是淀君垂下眼眸,什么也不想说。
(夫人也很认真的听着……)
正成这么想着,胸口不由得一热。
‘明白吗?成濑先生……遗孀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即使如此,将军的苦心和遗孀的辛苦,完全合不在一起。一方是大的梦,另一方是身边琐碎的杂事……万一在这个时候,再加入侧近或本族的误解,刚刚所说的狼群就会马上乘隙扑上来。因此我希望,一有什么事,就马上安排将军和遗孀直接见面商谈……这么一来,将军和遗孀都会喜欢……就绝不会形成毁灭性的伤害了。’
有乐说到这里,又改变口气:
‘……正成先生是来告知,这一回的丰臣国祭虽然混有各种不同的梦境和麻烦事,可是将军有心讨好淀夫人……当然,他会好好镇压住德川家的本族。对吧?成濑先生。’
成濑正成已经完全没有话可说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乐会如此认真的考虑着双方的立场。
‘是的,的确……如此。’
于是有乐又说:
‘如何?还是值得换一下长次郎(茶杯)吧?’
正成慌忙看淀君,可是淀君正悄悄转向一旁,用指头轻轻按着眼睛。
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深深受到感动。
正成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膝盖。
(这位夫人是个不幸的人……)
他的内心浮现出悲哀的感觉,全身也不自然起来。
‘明白了,正成……对了,你专程来到这里,我敬你酒吧!有乐先生,也请少君来……’
淀君全身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
成濑正成并不想去证实是否如有乐所说的,淀君与家康之间有过超越限度的关系。
可是,他已经确知眼前掉泪的冶艳女性,并不憎恨或诅咒家康。尽管如此,为什么正成的心情无法开朗起来呢……?
或许是为了淀君在开玩笑当中,说了一句‘少君十六岁时……’。
(淀君真的认为秀赖十六岁时,天下会再回到丰臣家手里吗……?)
正成认为不可能如此……
既然有那么有远见的有乐在身旁,不应该会有这种错觉。
秀吉援过去之例,以关白太政大臣身份来执政;可是家康却以‘征夷大将军’的身份,修改了武家政治的先例。
他获得朝廷的允许,是在关原之役以后,从此政体有了大变动,丰臣家也不再是武士,而被提拔为与摄关家同格的公家。
不这样的话,就无法压制有乐所说的尚未抛弃野心的战国狼群,而丰臣家也就无安泰可言了。
即使日本又成了战国,这一回大家攻击的对象是德川家,而不是丰臣家。丰臣家只要是日本的公家,就可以置身于战争之外,和宫廷同得存续之道。
正成相信这是家康对他和秀吉之间:
‘--达成符合身份的一种安排吧!’
也就是家康对两雄的约定,所表现的诚意。
(对了,两家的家臣们,必须努力使这诚意传达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去叫秀赖的有乐说:
‘少君现在正在练习马术。’
他与端杯盘的侍女一起回来。不知为什么,总是不离淀君身旁的大藏之局和飨庭之局都不见人影,侍女们也都是正成所没见过的。
‘我待会儿会代你向少君转达。总之,这一回的丰臣国祭可以平安无事的执行了,真是可喜可贺。’
有乐说着,毫无顾忌的坐到淀君和正成之间:
‘淀夫人,敬酒。’
他催促着淀君把杯子递给正成。
‘正成,辛苦了!’
‘谢谢,我喝了。’
当正成充满感情的举起杯子时--
走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母亲!’
尖锐的声音在正成背后响起。
‘有乐也在,为什么不让我见伏见来的使者呢?’
一定是秀赖……正成觉得应该转头,可是侍女还在帮他倒酒。有乐从旁以叱责的口气说:
‘这可真意外,我听说你在练习马术,因此才没有叫你。’
‘谁……谁撒的谎?’
‘撒谎……?’有乐反问:
‘这么说,荣之局是不是搞错了呢?我是问荣之局的……’
由于说出荣之局的名字,因此,正成抬抬眼放下杯子。他知道荣之局是由茶屋四郎次郎的推荐,才决定在秀赖的侧近服侍的。秀赖有点意外的说:
‘什么?她这么说?’
‘是的。’
‘唔--是吗?是她说的话就算了。’
他干脆的点头,走近来。淀君以苦涩的表情,让人把肘靠子放在自己的左侧并排。
看来母子的感情,似乎还保持着尖锐的对立。
正成慌忙坐正,对秀赖打招呼说:
‘成濑正成来问候您,我先喝酒了。’
织田有乐接下去说:
‘少君先生,这一回要以前所未闻的规模来举行丰臣国祭。’
‘什么?丰臣国祭……那么施主是谁?是母亲,还是我秀赖?’
‘这么说真意外,这一回的祭祀,是商人们一起为托太合的福,以致使得太平世代来临而狂喜……没有什么施主。’
‘是吗?我以为和修复诸寺社一样,又是由我当施主,这样的话就很麻烦了。世人会以为我想诅咒关东,才随意向诸寺社捐赠……’
‘哈哈哈……’
有乐忍不住的大笑,却露出凄厉的眼光,在淀君和正成脸上往返看着。
‘唔,成濑先生,即使有这种谣言,在这次的祭典上也会不攻自破。这一回的祭典,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以几十万的商人为中心,没有武士、公家、农人、工人、僧侣、天主教。是我朝有始以来的大祭典。’
‘是的,是个南蛮人、黑人都能安心看热闹的太平祭典。所司代也这么主张。’
是吗?那就好。对了,我秀赖也敬使者酒吧!这一回是这么热闹的商人祭典吗……?’
秀赖说着,慌忙取过杯子,这才恢复少年的脸。大概他也很想看看这个祭礼吧!
成濑正成松了一口气。
他担心淀君不想对秀赖开口的事,可是也不认为这对母子会特别去诅咒家康或有什么深怨。如此一来,丰臣国祭一定可以使两者的心接近。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举行个盛大的祭典了啊!)
‘来,靠近来吧,敬你……’
‘是,谢谢……’
成濑正成接过秀赖的杯子,同时以眼角视探淀君的脸色
淀君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
四条之水
‘一旦又掀起了战争,百姓们该怎么办呢?’
从庆长八年(西元一六○八年)起京城的繁昌,使百姓们产生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去年丰臣国祭时,已令大家深深感觉到新的风气,而到了今年--庆长十年的夏天,战国已经呈现久远以前那样的繁荣了。
秀忠的进京,就好比助长风势似的,完全除去了百姓们的不安。
当大家听说秀忠率领十六万军队进京,并且成了二代将军时,不只是大阪,就连在京城准备去避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