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球!”我气愤地说,“地球你总听说过吧?”
“从地球来?我的上帝!那一定是凯文了。”
“没错,我就是。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地方那么可怕?”
他眨了眨眼。
“没有,没有。”他擦了擦脑门,说:“对不起,凯文。没什么,真的。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是你。”
“没想到是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就提前通知了你们,今天莫达德又从普罗米修斯号飞船电告过你们。”
“是,是,是。这阵子我们这里有点乱。”
“是吗?”我冷冷答道。
斯诺围着我绕了一圈,审视一番。他看到的,无非是我那一身管线密布的宇航服。然后,他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干咳了一声,说:“也许,你需要冲个澡,那样你会感到好受些。你的房间在对面,蓝包门,那里有浴室。”
“谢谢——基地的布局我清楚。”
“你一定饿了吧。’’
“不饿。告诉我,吉布伦在哪里。”
斯诺没有回答,转身朝窗口走去。从后面看去,他显得老了许多,短短的头发已经灰白,被阳光晒黑的后颈布满深深的皱纹。
窗外,大海缓缓起伏,无声无息;厚厚的泡沫,在巨浪间摇荡。阳光下,座座浪峰,闪着银光,道道波谷,暗涌血色。此情此景,不觉让人心生联想——只是联想而已——这索拉利斯基地,也在不知不觉中摇晃起来。它似乎建在一个看不见的基座上,而那基座原本也是摇晃的。因此,基地建筑也自然往一边慢慢倒下去,然后起身,不及站稳,又向另一边懒洋洋地倒下去。这一刻,我不觉喉头发紧,思念起普罗米修斯号来。生存,原本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今,似乎已成记忆中的往事,成为奢望了。
斯诺转过身,不安地搓着双手。
“听着。”他突然开口说,“这阵子这儿只有我,再无别人,今天你只得以我为伴了。就叫我‘小矮人’吧,别反对——没办法,大家都这么叫我。你从照片上已经认识我了,就当我们是老朋友吧。”
我不理会,固执地重复着我的问题:“吉布伦在哪儿?”
斯诺依然眨巴着眼,不回答。
“很抱歉,这样接待你。可这——这不是我的错。你知道,这儿出了太多的事,我把你来的事儿给忘了……”
“这我明白。可吉布伦呢?他不在基地么?是不是有观测任务,乘飞机外出了?”
斯诺瞪着一堆电线,琢磨着什么。
“不,他没离开基地,也不会外出。事实上……”
他说什么,我没听清。
“什么?你指什么?那他在哪儿?”
“我想你应该猜到。”他答道,声音有些异样,两眼冷冷地盯着我。我不觉打了个寒噤。他醉了,可还不糊涂,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出事故了吗?”
他用力点了点头,仔细观察我的反应。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天亮的时候。”
听到这,我没有太震惊。毕竟,这一问一答,话里话外,不祥之兆早让我猜到了三分。斯诺的恐慌,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事故?”
“你为什么不到自己的房间去呢?去把宇航眼换了,回头再谈。一个小时以后。”
我犹豫了一下。
“那好吧。”最后,我只得答应了。
我要离开时,斯诺又叫住我。
“等等!”他神色不安,欲言又止,好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儿,才说:
“原来,这儿曾经有三个人的。现在,加上你,我们又有三个人了。你认识萨托雷斯吗?”
“从照片上认识的——跟认识你一样。”
“他在上面,实验室里。我想,天黑前他不会下来了,不过……无论如何,你早晚会认识他的。如果你还想见别的什么人——既不是我,也不是萨托雷斯——那么,你得明白……”
“明白什么?”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一切简直就是一场梦!窗外深黑的海浪,在西沉的太阳下,反射出猩红的亮光。眼前这个坐在椅子里的小男人,又像刚才一样,垂下头,瞪着自己面前的一堆电线。
“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别轻举妄动。”
“我还会见到谁?”我暴跳起来,大声吼道,“幽灵么?”
“当然,你觉得,现在我有些神经错乱。不,不,我是清醒的。好了,我不能再啰嗦了。也许——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谁知道呢。不过,别忘了我警告你的话。”
“别这么神秘兮兮的。你究竟指的什么?”
“别再问了,准备面对——面对——一切吧。我知道,这很难,试试看吧。这是我给你的惟一忠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我会面临什么?你说!你说!”我喊起来。
他蜷缩在椅子里,斜眼看着我,晒黑的脸愈显疲惫不堪。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恨不得冲过去,抓住他的肩头,狠狠揍他一顿。
他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地,显得很吃力:“我也不知道,你究竟会遇到什么,那还得看你自己。”
“你是指——幻觉?”
“不,它可是实实在在的。要紧的是,别攻击它。无论如何,记住这一点!”
“你到底指的什么?”我气昏了头,只顾吼叫。
“你要明白,我们现在不是在地球上。”
“那又怎样,难道这儿有三头六臂的怪兽不成?”我不服气地叫道,“毫无人性的怪兽?”
一想到斯诺竞说出这种怪力乱神的胡话,真想冲过去,一把抓起他,把他从恍惚中摇醒。这时,只听他又说:“那正是它们的危险所在。记住我对你说的话,时刻警惕,小心防备!”
“吉布伦出什么事了?”
斯诺不回答。
“那萨托雷斯呢?他在干什么?”
“一小时后回来吧,咱们到时再谈。”
我转身走出去。随手关门之际,又看了斯诺一眼,只见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抱头,手肘撑在满是污渍的膝头卜。就在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大片的血迹,早已干了。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二章 发现生命
从斯诺所在的通讯舱出来,回到空荡荡的走廊里,我没有立即走开,在掩上的门前稍停片刻。不经意间,发现门上胡乱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字:“人!”字虽模糊潦草,猛一看,不觉怦然心动,暖崽E涌,真想返身回去,与斯诺待在一起。可我没有。
狭窄的管状走廊里,阴风飒飒,令人不寒而栗。我沿这走廊走下去。沉重的宇航服压在身上,几乎不能挺胸。斯诺的可怕警告犹如咒语,仍回响在耳边。恍惚中,如有隐身人在暗处窥视,我不免心下发慌,便踮了脚尖,小心翼翼潜行。生怕惊动了“他”。走廊尽头,是一个较宽敞的拱顶区域,两边各有两道门,门上分别写着主人的名字:吉布伦博士、斯诺博士和萨托雷斯博士。第四道门没有名号牌,应该就是斯诺提到的那道门吧,就是我的舱房了。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门把手,门慢慢开了。门开的同时,我有一种预感,里面一定有人。我走了进去。
舱里没有人。那道全景瞭望窗与斯诺那儿的一样宽,一样大.俯视着大海。太阳照着一侧的海面。闪着油亮的光芒,仿佛随海浪起伏的不是水,而是一层红色的油脂。舱房里也晃动着红色的波光,这情形不觉让人疑心,好像基地就是一艘漂荡在大海上的轮船。舱房的一侧,靠墙立着一张收起来的折叠床,床两边各有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另一侧墙一溜顺排着很多储藏柜和置物架。储藏柜间的墙壁上悬挂着几个镀镍大相框,相框里粘贴着一系列空间照片,首尾相连。置物架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的试管和蒸馏器皿,管口都塞着线团。窗口下面堆着两排搪瓷箱子,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各种仪器,仪器上缠绕着塑料管。三个墙角则分别为电冰箱、水龙头和除雾器所占。临窗还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也堆满了东西,显微镜也只能摆到了门边的地板上。靠门的地方还有一个高高的储藏柜,半开着,里面挂着防护服、实验室穿的工作服、绝缘围裙、内衣、野外考察穿的工作靴等等,还有几只圆筒铝瓶——那是氧气瓶,便携式给氧器用的。给氧器有两套,配置很完备,有面罩,挂在折叠床的床柱上。这儿一切都很乱,显然是匆匆布置、蓄意伪造的。我抽了抽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化学试剂味儿,还有一种刺鼻的什么味儿——氯气?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察看天花板,上面嵌着一个格栅,显然是通风孔,格栅上挂着的纸带还在轻轻飘动着呢,看来,空气流通正常。为了让书架和储藏柜之间,尤其是床边的地方尽量空出来,我清理了好多书呀、仪器呀、工具呀之类的东西,把它们一股脑儿搬开,暂时堆到房间的另一边。
我拉出一个挂钩,欲挂宇航服,可正要脱衣时,挥着拉丝的手又松开了。这可是我惟一的护身屏障呀,一旦脱去,我就暴露在外,易遭攻击了。这样一想,我就不敢脱了。我又一次仔细察看了一遍四周的情况,发现门虽关紧,却未上锁。这门本来就没安锁。我立刻拖来几只沉重的大箱子,堵在门口。筑好这道临时屏障后,我才以飞快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地卸下一身的重装备。柜门上安了一面窄窄的镜子,可以照到屋子的一角。突然,有东西在眼前晃了一下,我大惊,猛然跳起。原来,那不过是自己在镜中的影子,给眼睛的余光瞅见了,虚惊一场。除去宇航服,才发现里面的外衣已被汗水浸透。我把这外衣也脱了,然后拉开一道滑门,进了浴室。浴室虽小,但四面墙都贴有瓷砖,倒也明亮。墙壁上有一个孔,孔里有一个扁长的盒子。我把它拉出来,放到地上。刚一放下,弹簧盖子就自动弹起,盒子便打开了,只见里面有许多小格,格子里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扭曲的黑色金属片,有各种变形的仪器。看得出来,都是些常用工具,可已没有一仲可用,或变钝,或变形,或熔化,好像经熔炉锻烧过一般。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陶瓷把手,本是不可燃烧的东西,却也扭曲得没了模样。实验室的熔炉,即便在极限高温下,也不可能熔化它的;也许,只有核反应堆才可以熔化它。可当我拿来宇航服口袋里的盖格计数器测量放射性物质含量时,计数器没有反应,就是说,这里并没有放射性物质。
现在我身上只剩下一条裤衩了,再脱下裤衩,远远扔到一边,一头钻到水流下。嘿嘿!爽!爽!身体经水这么一刺激,舒服极了。热气腾腾、细针一般的水流劈头盖脑激射而下。慢慢地,我扭动着身体,尽情地享受着,不时用劲搓上几把。一时间,雾气蒸腾,水花四溅,泡沫横飞,自着陆索拉利斯基地以来,心头积压的忧虑与恐惧,顷刻间化为鸟有,一扫而光。
冲完澡,我把储藏柜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想找些自己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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