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在药柜里翻找着什么,仪器、玻璃器皿碰得叮当直响。突然,他低下头,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她在哪里?”
“不在这里。”
“可是——瑞亚——”
他俯下身,凑近我,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了。”
“她会回来的。”我喃喃说道。
我不怕她回来,我巴巴地盼着她回来。我不愿回想,当初我为什么竟会想到赶她走,为什么竟会害怕她回来。
“把这个喝了。”
斯诺递过一个杯子,我一把抓过,尽力朝他脸上砸过去。他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擦着眼。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我早巳站起,冲到他面前。他个子多么矮啊……
“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得啦,斯诺,自己干的事自己明白。前天晚上见她的那个人就是你。你叫她偷偷给我一片安眠药……她到底怎么了?说!”
他在自己衬衣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一个信封,我一把夺过。信封封了口,上面没写字,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折了两折的字条,上而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像孩子写的一样:
“亲爱的,是我找的他他是个好人。对不起,我对你撒了谎。答应我一个要求——听他把话说完,不要伤害自己。你一直是最棒的。”
后面还有一个字,她又把它划去了,不过还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签名:“瑞亚”。
我的脑子完全清醒了。我就是想歇斯底里地狂叫,也没有声音了。我甚至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
“怎么——’’
“等会儿,凯文,你平静下来我们再谈。”
“我已经平静下来了,告诉我。就现在。”
“分解了。”
“可是……你用的什么东西?”
“洛希干扰器不适用,萨托雷斯制造了一种新的干扰器,是一种微型设备,辐射范围只有几码。”
“那她——”
“她消失了。砰!一股清烟。就这样。”
“一种短距离设备——”
“是的。我们没有材料制作更大的。”
我感觉四面的墙壁向我压过来,便闭上眼睛。
“她还会回来。”
“不会了。”
“你怎么知道?”
“你还记得那些气泡吗?那天以后,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你杀了她。”我喃喃说道。
“是的——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又能怎么样?”
我转过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九步,走到墙角;转身,急走九步,回到斯诺而前。
“听着,我们马上起草一份报告,请求与协会直接联系。那个方案是可行的,他们会接受——他们必须接受。索拉利斯行星不再受四国条约约束,我们应授权可以采取任何手段自由处置。要求送来反物质发生器,没有什么抵挡得了这种机器,没有!”我大吼起来,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你想摧毁它?为什么?”
“滚!让我安静一会儿!”
“不,我不滚。”
“斯诺!”我瞪着他。他直摇头。“你要我干什么?我又能干什么?”
他回到桌子旁。
“好吧,我们起草一份报告。”
我又踱起步来。
“坐下!”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有两个问题必须明确:一是事实,二是我们的建议。”
“我们现在必须谈吗?”
“是的,现在。”
“我不想听,听见没有?它们有什么不一样,我不感兴趣。”
“我们最近一次发送报告,是在两个月前,也就是吉布伦死之前。我们必须弄清‘访客’现象的作用——”
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吼道:“你给我住嘴!”
“你要是愿意,就揍我吧,可我还是要说——”
“唉,说吧,随便你——”说着,我放开他的手。
“好,听着。萨托雷斯想隐蹒某些事实。这一点我敢肯定。”
“那你呢?你没有隐瞒什么吧?”
“没有。现在还没有。这事儿已经超越个人责任。这一点你跟我一样清楚。‘它’做了一个深思熟虑的示范。它能够在极其复杂的水平上,实现机体的合成,一种我们从未办到的合成。它知道我们的身体的结构、微结构和新陈代谢……”
“说得不错——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它还对我们进行了一系列——实验。精神活体解剖。它未经许可,即从我们的脑子里盗走我们的认知,并加以利用。”
“那些不算事实,甚至连陈述都说不上.它们只是理论。你可以说,它记录了那些深藏于我们大脑深处的欲望,然后又送给我们——礼物。”
“礼物!我的天啊!”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激动!”斯诺抓住我的手,我反抓了他的手,并加劲,直到骨头咔咔作响。他只是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放了他的手,又踱到墙角,说:“我尽量克制自己。”
“是的,我明白。向协会要求什么呢?”
“这是你的事了,我现在脑子不好使。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那晚?”
“没有,什么也没说。如果要听我的意见,我觉得我们有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盯着他。此时,东方已经破晓。“沟通?还是沟通?你还没有受够这疯人院?你还需要什么?不,这是不可能的。千万别把我算上。”
“为什么不可能?”他平静地反问道,“你自己下意识地把它当成了人类,尤其是现在,你恨它。”
“你不恨吗?”
“不,凯文。它是瞎的。”——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它是用另一种方法来‘看’我们,完全不同于我们看世界的方法。我们与它相互依存,但并不因它而存在。我们因彼此的脸和身体而相互认识。通过朝向大海的窗户,我们也认识它的形象,它则直接进入我们的大脑。”
“是的。可那又怎样?你是什么意思?它成功地复制了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的人,是那样准确,她的眼睛、举止、声音……”
“别停,说下去。”
“我说到了——她的声音——它能够像读书一样读我们。明自我的意思吗?”
“是的。它可以无师自通。”
“那不就是模仿吗?”
“不,不尽然。也许它使用一种非语表达的公式,而那公式就取自于刻在我们大脑里的记录。人类的记忆是通过核酸蚀刻异步长大分子晶体而得以保存的。它只是取走我们的大脑中最深处、最隐秘的印记,最‘相似’的结构,却并不一定知道那些东西对于人的意义。比如说,我能够复制对称锥,知道它的构成及必要的技术……我把它造好了,又扔到海里。但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甚至不知道对称锥之于海洋的意义……”
“是的,你是对的。无论如何,它并不想伤害我们,不想摧毁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它也无意——”
我的嘴开始哆嗦起来。
“凯文!”
“是的,不必担忧。你是仁慈的,海洋是仁慈的,大家都是仁慈的。可为什么?解释一下,它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了什么——跟她?”
“真相。”
“我是问你说的话?”
“你很清楚。走,到我的卧舱去,把报告写出来。走吧。”
“等等,你到底想要什么?不会想在基地继续待下去吧?”
“不,我就是想待下去。”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十四章 最后一眼
我坐在窗前,看着大海,终日无所事事。花了五天时间撰写的报告已经发送出去,现在.它已化作一束电波,穿行在太空之中。几个月后,另一束相似的电波会离开地球,穿越星系的引力场。长途跋涉,直奔索拉利斯的双星系而来。
红太阳下,大海的颜色更深了,地平线已被一圈红雾笼罩。看天气,飓风又要起了。飓风很可怕,索拉利斯每年总要发生两三次。作为索拉利斯惟一的土著居民,它应该能估计到飓风的即将来临。它要控制气候,操纵风暴。
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索拉利斯了。如今,我坐在观测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太阳交替升起,又落下,日睹其间的风云变幻。海面上,风起云涌,诡异莫名,更生出许多怪异景致来:有流动的大厦在海波之上升起;有对称锥在太阳下闪着银光;有灵变精优稚地摆动,在风中画出一道道圆弧,来回游荡,考察一个个古老的仿拟场。
终于,所有的监视器都开始闪动,所有的通讯设备都忙碌起来.那是数十亿英里外发来的脉冲信号把它们激活了,告知有金属巨物前来。尤利西斯号,抑或普罗米修斯号,将要登陆基地。届时,我将到平顶的太空港的停机坪上,观看一队队白色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履行各自的职责。它们执行既定的程序,或扫除障碍,或自我摧毁,毫不犹豫。然后,飞船将无声地升起,速度比声音还快,把轰隆隆的爆炸声远远地抛在后面的海面上。每一个旅行者的脸上,都绽开归家的笑意。
那个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地球?我想起了众多喧闹拥挤的都市,大得我都找不到自己的路。我到索拉利斯的第二日或是第三日,一想到身边可怕的大海,恨不得自杀的时候,就越想念地球的都市。我将置身人群中,做一个安静的、专注的、感激一切的伙伴;我将有熟人、朋友、女人——甚至妻子;我将努力微笑、点头、做数千种手势姿态,它们组成地球的生活,然后,那些手势和姿态就会变成条件反射,自然而然;我将找到新的兴趣和职业,但我不会为其所累,我不再完全投身于一人或一事;也许,我会在晚上仰望夜空,怀想被黑暗阻隔在无穷远处的索拉利斯,回忆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此刻的遐想;我会带着谦恭的、悔恨的微笑,追忆我的愚蠢与希望。这个将来的凯文,并不比过去的凯文差。过去的凯文为了一个叫“沟通”的大胆计划,奉献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来评判我。
斯诺进屋来,四周看了看。
我走到桌边,问道:“要我帮忙吗?”
“你没事干吗?我这里倒有些活儿可以给你——计算。不紧急的工作。”
“谢谢。”我笑了,“你不必费心。”
“是吗?”
“是的,我仔细想了好一些事儿,还——”
“我倒希望你少想一点。”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告诉我,你相信上帝吗?”
斯诺投过来不安的一瞥,说:“什么?现在谁还相信——”
“问题没有这么简单,我指的不是地球宗教的那个传统上帝。我不是宗教史专家,我的问题也许并不新鲜——你是否知道存在一种——不完美神信仰?”
“什么是你所指的‘不完美’?”斯诺皱着眉头,问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旧宗教罩的所有神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他们的品质不过是普通人品质的放大。比如,旧约里的上帝,要求信徒顺从和牺牲,并嫉妒排斥其他诸神。希腊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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