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袅,沁人心脾,让伽蓝阴郁而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明概望着伽蓝,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但始终一言不发。
“师叔,某的姓氏……某与温城……这是真的?”
明概微笑颔首。
“师父……还有母亲……”伽蓝的嗓音嘶哑而低沉,吐字艰难,“母亲理临终前,曾让某发誓,此生绝不踏进中土一步。”
这是为什么?伽蓝想知道答案,如果没有答案,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姓氏,毕竟,他终究要返回西土,要回家,要遵从母亲的遗命。中土,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历程,一片过眼烟云,待这场风暴散尽之后,仇报了,完成了对死去袍泽的承诺,接下来便是回家,所以,自己是否有姓氏,这个姓氏是否会给自己带来利益,无关紧要。或许,对神秘的天道,对中土芸芸众生,对帝国的未来,自己依旧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念想,一份美好的愿望和祈盼,但这段时间的残酷经历彻底击碎了自己的幻想,以蝼蚁之力去抗衡历史的洪流,纯粹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但你来了。”明概笑道,“这是你的使命,你的归宿。”
这就是你向司马氏揭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原因?伽蓝沉默不语,暗自叹息。
良久,伽蓝问道,“师叔,法琳师叔打算何时去终南,与楼观法主论道?”
这是明概上座在那份信中传递给伽蓝的一个重要讯息,西北沙门为了抗衡儒道两家的“攻击”,有意借助此次双方短暂“合作”的机会,搁置双方的争执,详细了解道家精髓,以求“知己知彼”,而提出这一迂回策略的便是法琳上座。
此策名义上是儒道佛三家核心思想之争的延续,但实际上是三家借助这场风暴,对未来权力和财富的争夺。楼观道和关陇武川系要在这场风暴中联合山东人夺取最大利益,而西北沙门则试图拉拢关中、河东和河洛贵族集团,在这场风暴中支持杨氏皇族,也就是说,即便皇帝失败了,西北沙门也要确保杨氏皇族对帝国的掌控,某种意义上,西北沙门实施的是中立策略,左右逢源,无论哪一方赢了,沙门都能获利。
目前法琳支持杨玄感,而法琳做出的向楼观道妥协的姿态,就是为了赢得楼观道的“合作”,而佛道两教的合作显然有利于说服关陇贵族在皇统一事做出让步,继而支持杨玄感,联手抗衡皇帝。
但法琳的这一做法极具风险,因为中土各贵族集团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有不同的皇统人选,短期内不存在达成妥协的可能,一旦杨玄感失败,西北沙门就成了众矢之的,就算皇帝是菩萨戒弟子,对沙门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儒道两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联手发动“攻势”,对沙门甚为不利。
伽蓝此问,便是对西北沙门内部矛盾的质疑。
明概不动声色,浅笑低语道,“法琳师弟皈依佛门之前,是颍川陈氏子弟。”
伽蓝恍然大悟。
颍川郡望的第一姓就是陈氏,汉末以大名士的身份起家,巨姓望族,世代传袭,名重魏晋,其中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等人并在《后汉书》、《三国志》中列有专传。陈国是南朝最后一个王国,陈氏皇族就是源自颍川陈氏。颍川陈氏是河洛贵族成员之一,是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政治立场保守,理所当然支持杨玄感。虽然法琳已经皈依佛门,但沙门利益与世家利益紧密相联,杨氏利益与陈氏利益也荣损与共,做为曾经的河洛贵族,法琳有理由支持杨玄感。
“师叔,据某所知,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是秦王。”
伽蓝直接点明要害所在。
秦王杨浩是山东人最为中意的皇统人选,而杨玄感属意秦王浩,纯粹是为了向山东人妥协,赢得山东人的合作,如此一来关陇人便不干了,尤其关陇的本土贵族,比如韦氏、杜氏、苏氏,势必要与杨玄感反目成仇。当然,不是说杨玄感就没有机会了,就无法赢得各方势力的合作了,而是这种关系切身利益的谈判需要时间,但皇帝不会给杨玄感充足的时间,所以杨玄感迫切需要拿下东都。只待他拿下东都,占据了主动,那么在皇统人选的谈判上,其利益基础就不一样了,杨玄感也就未必会继续向山东人妥协。
明概叹了口气,“东都守不住了。”
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既然中意秦王浩,主动向山东人妥协,那么山东人便与城内支持杨玄感的贵族官僚取得了默契,很快,东都便不战而破。
“必须守住东都。”伽蓝说道。
“这是圣主之命?”
伽蓝点头,“东都若破,帝国崩裂在即,群雄并起,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计将安出?”
“杨玄感杀死了游元。”
杨玄感杀死游元,祭旗叛乱,肆意凌辱山东人,请问山东人拿什么信任关陇人?旧恨新仇一起迸发,山东人再不会相信杨玄感的巧言利口,接下来必定全力以赴与杨玄感¨。电子书 ZEi8。COm电子书 。电子书 。电子书¨战斗到底。山东人的威胁化解了,剩下的就是杨玄感的同党,但哪些人是杨玄感的同党?还有,如果援军迟迟不至,在东都局势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各贵族集团还是有可能与杨玄感达成利益上的一致,那时又如何守住东都?
然而,杨玄感有什么理由诛杀游元?这一消息是真是假?
“你亲眼所见?”
“圣主之命,借其人头一用。”
言下之意,某杀死了游元。游元既然死于皇帝的谋算,那么伽蓝此刻进京,岂不也是受了圣主的指派?
明概领悟了伽蓝的来意,脸上再无笑容,眼里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越王有难,某奉旨守护。”
明概不语,过了片刻,乃长身而起,推门而出。伽蓝紧随其后。两人缓步而行,慢慢走上清凉台。
台上,檀香长燃,一个眉目如画的锦衣少年席地而坐,手捧经书,喃喃低诵,矜持而庄重。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色病所侵。命为死所吞,无有法常者……”
明概盘膝坐下,稍停,随同唱诵。
“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可坏法流转,常有忧患等……何有智慧者,而当乐是处……”
伽蓝阖上双目,仰首向天,无声吟唱。
“此身苦所集,一切皆不净。扼缚痈疮等,根本无义利……我无老病死,寿命不可尽。我今入涅盘,犹如大火灭……我今入涅盘,受于第一乐。诸佛法如是,不应复啼哭……尔时纯陀白佛言。世尊。如是如是。诚如圣教。我今所有智慧微浅犹如蚊虻。何能思议如来涅盘深奥之义。”
耳畔钟声悠扬,鼻翼檀香幽幽,梵唱声声好似满天金光熨拂身心,一切烦恼皆化尘土。
“师兄……”
蓦然,伽蓝从冥想中惊醒,满天金光瞬间化作点点星辰,眼前只见朦胧身影,只闻肃穆之声。倏忽间,霞光万道,一轮血色夕阳轰然撞入心灵,身心俱震。
明概已经离去,锦衣少年抱着经书,站在伽蓝面前,微微仰首,面露温和笑容。
伽蓝躬身致礼。
“师兄是个传奇。”锦衣少年目露憧憬之色,“若能像师兄一样舍身护佛,此生足矣。”
“某之护佛,不过一僧一寺而已。”伽蓝再躬身,“殿下护佛,却是天下之僧天下之寺,功德无量。”
锦衣少年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落寞与悲凉。
伽蓝也没有说话,抬头望向西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透出一股无尽沧桑。
“师兄,西方可有极乐世界?”
伽蓝心神微颤,嘶哑的声音低沉响起,“心之所在,便是极乐。”
“师兄,心在哪?”
伽蓝黯然长叹,一股悲愤喷涌而出。时也命也,一个九岁的少年,不得不以瘦弱的身躯,面对这场惊天风暴,而五年后,同样是这个少年,不得不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承担起重振国祚的使命,但仅仅过了一年,在初秋之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便跪在佛陀面前,发誓“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尔后魂归天国。
这是一个失败的皇帝,一个权力的傀儡,一个被佛抛弃的信徒,一个沉沦于悲伤的灵魂,但命运把他推到了自己面前,自己却偏偏毫无选择。
这就是命运。
某的命运就是逆天。
历史上,凡成功者,无不逆天。
我便逆天。
“顺天之命,逆天而行。”伽蓝低头望着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若逆天,便能寻到心之所在。”
“逆天?”
少年沉思良久,犹疑着,忽然说道,“师兄,孤能守住东都。”
伽蓝颔首,毫不犹豫。
少年转身望着伽蓝,恳切说道,“师兄,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伽蓝断然应诺。为了这个无助少年,为了芸芸苍生,某宁愿粉身碎骨也要逆天而行。
……
第二百零三章 越王杨侗
越王杨侗开口求助,一个九岁少年给予了伽蓝充分信任,这种信任或许源自他对无边佛法的膜拜,或许源自他对师父明概上座的尊敬,或许源自他对英雄的崇拜,也或许是源自其背后贵族集团的暗示,然而,伽蓝无心考量了,能否守住东都,关键就在这个少年,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这个少年摧毁这场风暴,建下显赫功勋,继而赢得无上威权,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在帝国危难时刻,这个少年能力挽狂澜,一举逆转中土的命运。
伽蓝在黄昏中寻找理想,杨侗在夕阳下孤独前行。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清凉台,漫步于林间曲径之上。
忽尔,远处走来一位发须灰白的紫袍老者,步伐稳健,仪容俨雅,气度卓然。
杨侗停下脚步,执弟子礼,以“师傅”呼之。
伽蓝便知道这位老者是杨侗的老师,越王府长史崔赜,遂恭敬施礼,“骁果龙卫敦煌,拜见先生。”
崔赜先是惊诧。清凉台是白马寺最深之处,毗卢阁更是佛典秘藏重地,就连王府属吏和亲卫都驻足于外,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哪料越王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位陌生的禁军军官,这是怎么回事?此人从何而来?这时耳畔便传来伽蓝的声音,崔赜顿时解惑,脸上悄然浮出一丝和蔼笑容。原来是他,也唯有此子,才能在明概上座的引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越王身边。
崔赜徐徐走到伽蓝身边,虚手以扶,“尊师安好?”
“有劳先生挂念。”伽蓝再拜,“师傅目下在温城,一切安好。”
崔赜乃山东名儒,以经文学著称于世,与洛阳元善、河东柳挕⑻踣俊⑽庑艘Σ臁⒗判爸罡痱!⑿哦剂蹯獭⒑蛹淞蹯诺忍煜麓笕褰晕糜眩背O嗑郏逄妇谷眨鸦啊S纱挢哟宋剩憧赏贫铣龃挢幼源扪反裰喙鼗芎螅止刈①だ兜木俣鞫始傲蹯牛匀挥欣骄嗬氲氖竞弥猓簿褪撬担谘钚信崖页晌率抵螅奘隙运奶扔辛烁拘宰洌劣谑呛沃肿洌壳拔薮庸啦隆
伽蓝的回答中规中矩,但主动提及温城,显然是一种积极的暗示。
“温城如何?”崔赜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
这一问非常含糊,可以理解为试探伽蓝是否回归了太史堂,抑或是打探河内局势,又或是询问司马氏在这场风暴中可能采取的立场。
“军情紧急,未曾停留。”伽蓝恭敬回道,“不过师傅传某口讯,温城将竭尽全力襄助殿下拱卫东都。”
伽蓝回应了崔赜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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