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说出去消食,不知怎地跑去码头了,正巧那天下暴雨,都快十点了,浑身湿漉漉地让顾会长抱着进的门……一病病了两三天,昨天刚见好,今天又颠颠去了顾家……听说三小姐的男朋友去法国留学,三小姐去码头可是带了金银首饰,还有身份证件,也不知为啥……”
倘若只带首饰有可能是贴补小白脸,可还带了证件,明摆着是要私奔。
杨致重一想就明白,立刻勃然大怒,“啪”拍在床头案几上,“不知羞耻!”
四姨太正端着茶盘进门,被震天的吼声吓着,手一哆嗦,茶盅泼出来半盏。
三姨太忙接过去,嗔怪道:“妹妹当心,泼了茶没事,别烫着手。”
四姨太觑着杨致重脸色黑得像锅底,知道留在屋里也讨不了好,便道:“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多添几个菜。”
掩上房门出去,走到楼梯口,瞧见太太正往这边走,忙压低声音,“景芝姐刚提到三小姐生病的事儿,都督好像气得不轻。”
太太默默叹口气,瞧一眼四姨太窈窕的身材,温声道:“你抓紧生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也好傍身。”
四姨太委屈地说:“我也想,可就是怀不上。”
太太道:“得空找个千金科郎中瞧瞧,要是有病就调养,没病的话就多伺候几次,总能怀上。”
四姨太点点头,“我去厨房了,太太当点心。”
杨公馆是座地下一层楼上三层的小洋楼,地下是冰窖、酒窖,一楼是厨房客厅,还有杨致重办公用的书房和议事厅。二楼住着七位子女,三楼则住着杨致重及其妻妾们。
早在静海时,杨致重就跟太太分了房,搬到杭城之后,杨致重的房间在最西头连了间小小的书房,太太的房间位于最东头,两人之间隔着长长的走廊。
倒是四姨太离杨致重房间最近,可以近水楼台。
太太走进杨致重房间时,杨致重仍在盛怒中,可碍于发妻的颜面,总算压制了几分,冷声道:“这就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本来顾息澜就没少给我下绊子,她又惹出这桩事情,老子的颜面往哪里搁?别以为你想摁着掖着就能摁住,外头说不定传成什么样了?老子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太太在椅子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家里有这么多口舌长的,我本也没以为能隐瞒得住。顾家那边,我已经跟瑶瑶去道过谢了,之所以是趁都督不在杭城的时候去,就是为表明这是内宅女人的事情,跟外头男人无关,碍不着都督颜面。顾夫人很客气地收了礼,还答应请托关系让瑶瑶升到武陵高中。”
三姨太一愣,连忙插嘴,“武陵高中?那佩珍呢,她能不能跟着去?”
太太只做没听见,压根没往她那边看,继续说起杨致重的病,“……承灏认识个叫什么萝卜头的洋大夫有两下子,不如请他来看看,比喝中药管用。”
杨致重火气未消,可这感冒实在缠磨人,搅得他头晕脑胀没法处理公事,遂点点头,“那就试试。”
太太下楼打电话。
三姨太端过茶盅伺候杨致重喝了水,趁机问道:“佩珍跟瑶瑶从小要好,不管国小还是国中都在一起上,让佩珍也上武陵高中吧?武陵高中都是青年才俊,家世也好,她们俩年纪也不小了……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不兴父母包办,正好让她们结识个有出息的。”
杨致重没好气地说:“佩珍有本事就去考,我没法跟谭鑫文那个老匹夫打交道。”
谭鑫文是武陵高中校长,为人正直端方,固执到近乎迂腐。
杨致重有几位在军政界颇有权势的朋友曾开口商讨子女入学之事,可刚提个头,就被谭鑫文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武陵高中的学生几乎全靠成绩考上去的,也便是因此,口碑一直非常好。
三姨太明白这个道理,原先没抱任何希望,上松山高中也是一样。
现在听说杨佩瑶有机会上武陵高中,她立刻就坐不住了。
按成绩来说,杨佩瑶不管国语还是算术都不如杨佩珍,英文更是,国中三年只顾着讨好陆景行了,恐怕连句囫囵的英文句子都说不完整。
怎么竟能让她碰上这件美事?
可看看杨致重的黑脸,三姨太识趣地没有言语,而是亲切温柔地嘘寒问暖起来。
没多大工夫,洋大夫罗伯特到了,却是一个人来的。
因为护士小姐的兄长明天结婚,她请了三天假。
正巧杨佩珍姐妹来给杨致重请安,三姨太有心显摆杨佩珍,就笑着道:“家里别人都没在,就只你们两人懂英文,还得仰仗你们做个翻译。”
杨佩珍心里直犯嘀咕,国中英文简单,不过是早上好晚上好,今天我要看电影,明天她要去旅行之类,对于听懂洋大夫的话完全没有把握。
可瞧见身边刚被杨致重训斥过、面无表情的杨佩瑶,顿时又有了底气。
她再差也比杨佩瑶这个草包强……
第6章 意外()
罗伯特进门,瞧见满屋子或站或坐的女眷,惊讶地张大嘴巴,“下午好,请问你们谁是病人?”
杨佩珍听懂了,指指杨致重,用英文回答:“我的父亲,他感冒发烧。”
罗伯特点点头,掏出体温计先用酒精棉球擦两下,再用力甩了甩,递给杨佩珍,“放到嘴里,舌头下面。”
杨佩珍没见过体温计,也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问:“这是玻璃的,能吃吗?”
“不,不!”罗伯特连忙摆手,“不能吃,吃了会死,要放在舌头下面,舌根地方测量你父亲的体温。”
他本来说话就带着口音,这一着急口音更重,语速也加快不少。
杨佩珍两眼一抹黑,一长句话就听懂了“死”这个词,当即嚷道:“吃了会死人?”
“不!”罗伯特急出满头汗,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拿着温度计直往杨致重手里塞。
杨致重当然不肯接。
杨佩瑶伸手接过,问道:“这个不是用来测腋下温度吗?”
罗伯特回答说:“都可以,但是口腔温度更接近人体问题,而且时间短,只需要三分钟,测腋下要五分钟。”
杨佩瑶了然,对杨致重道:“爹张开嘴,把舌头卷起来,洋大夫要量一下爹身体的温度。”
杨致重板着脸问:“洋人想害死我?”
杨佩瑶笑一笑,“他怎么敢,如果真害死爹,他还能有命活着?”
杨致重“哼”一声,张开嘴。
杨佩瑶小心地将体温计压在他舌下,等罗伯特算好时间拿出来,看了看,“38度2。”
“是,确实有点发烧,”罗伯特对着窗口仔细看了看,兴奋地问:“杨小姐会读体温计?”
杨佩瑶仗着别人听不太懂,信口编瞎话,“我有个朋友家里开药房,就卖这种体温计,我去她家玩时候学会的。”
罗伯特量完体温,将听诊器放在杨致重胸前听了心肺,检查过咽喉,说道:“只是普通感冒,并没有其它炎症,吃几粒阿司匹林即可。”寻出药瓶,倒出来三粒药片,“每隔四小时吃一粒,用白开水送服,最好别喝茶。”
杨佩瑶原话翻译出来,四姨太立刻倒白开水伺候杨致重吃了药。
罗伯特看看四周围着的人,美丽的蓝眼珠蕴出丝丝笑意,语气轻松地说:“这位杨先生身体壮实得像头牛,不出两天一定会康复,你们不用担心,如果有其它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又对杨佩瑶道:“你气色不错,看样子是完全康复了。”
杨佩瑶含笑回答:“是的,完全康复了,我还要感谢你,是你治好了我的病。”
罗伯特也笑,“我也要感谢你帮我翻译,否则我没有办法看病。”
别人听不懂两人说什么,却知道杨佩瑶的英文非常流利而且好听,有种外国人特有的腔调。
比起支支吾吾半句话说不明白的杨佩珍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罗伯特收拾好东西,太太付了五块银元诊金,周妈引罗伯特离开。
杨佩瑶无意中回头,看到杨佩珍眸中闪过一丝嫉妒与恶毒,转瞬消失不见,而脸上已经堆出钦佩的笑,“没想到瑶瑶英文说这么好,是跟陆景行一起学的吧,还说你不想出国留学呢?”
杨致重怒火乍消的脸上果然又堆起了黑云。
太太冷声道:“散了吧,让都督安静会儿,都守在跟前,都督怎么休息?”
四姨太拉着二姨太当先走出门,杨佩瑶本就不愿多待,紧跟着离开,三姨太磨蹭会儿才和杨佩珍一道走了。
太太铺好被,对杨致重道:“都督稍躺躺,晚饭好了我过来叫你。”
杨致重“嗯”一声,没再言语。
吃了两粒药后,第二天杨致重就退了烧,立马精神了许多,再加上洗过澡,换上干净军装,整个人身姿英挺气势十足。
杨佩瑶暗自感叹了下。
杨致重今年四十二岁,正是男人最具成熟魅力的时候,又有权势地位加成,难怪能让一众姨太太因为他而争风吃醋。
吃过早饭,杨致重不愿休息,赶着到公署处理事务,四姨太惦记着生孩子的事儿,没有心思打牌,便提议逛百货公司看看有没有时兴的秋装。
现在已经八月,夏天的衣裳穿不了多久了。
二姨太太懒得去,她心里明白,有三姨太跟四姨太在,杨致重到她房间留宿基本不可能,也就没了那种心思。
每月月钱舍不得花,想攒着给刚八岁的四小姐杨佩环当嫁妆。
三姨太欣然答应,除了自己添置衣裳外,还想给杨佩珍买几身。杨佩珍正是爱打扮的年纪,穿戴漂亮才更有可能找个好归宿。
出门前,四姨太又拉上了大少奶奶陆秀玫一道。
二姨太笑着问杨佩瑶,“三小姐怎么不去?”
杨佩瑶答道:“我想在家里看看书,而且衣裳有得是,用不着再买。”
她还不曾把秋装找出来,可既然夏天的衣裳挂了满满一柜子,想必秋天的也少不了。
趁着家里清静,把以前的课本找出来看一看,起码得知道自己在国中都学过些什么。
杨佩瑶回屋,在书柜里找出本线装国语书。
书足有八成新,保存得极好,左下角写着“杨佩瑶”三个毛笔字。字体工整娟秀,显然是下功夫练过。
杨佩瑶的字也算工整,但是是那种蠢萌的字体,绝非这种讲究藏锋顿笔间架结构的楷书。最重要的是,她用惯中性笔,压根不会用毛笔。
而这个时代的学生,肯定都会写整齐好看的毛笔字。
保险起见,她得抓紧时间练一练。
杨佩瑶翻开第一页,顿时哀叹不已。
满篇繁体字不说,还是竖排印刷的。
她习惯了看横排的摇头阅读,完全适应不了竖排的点头阅读。
更重要的是,她认识的繁体字不多,顶天也就三五十个,而且就算稀里糊涂地认对了,也不会写。
这可怎么办?
杨佩瑶叫苦不迭。
按她现在的识字水平,恐怕连念国小四年级的杨佩环都不如。
杨佩瑶胡乱地翻了几页,惊喜地发现有两篇课文以前学过,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袁枚的《祭妹文》,另外还有《凉州词》、《蜀道难》等几首唐诗也有印象。
凭借脑中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