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自是回得一礼。
张刘氏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请净涪佛身入屋去。
净涪佛身点点头,便顺着张刘氏让出来的路,越过张刘氏踏入屋舍之中。
张刘氏将门扉重新阖上。
但在门扉彻底合拢的那一瞬息间,她忽然转了眼睛,透过那细细的一丝门缝递出一道视线,望向了对面也正看着这边的那位老人。
两人目光须臾间就是一撞,还没等老人想明白那刘寡妇的目光中到底都有些什么意味,这样的碰撞就已经结束了。
老人摸不着头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呢?
老人脑子里一时想不清楚,却不代表他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他利索地将面前叠放着的蔬菜一颗颗涂抹好盐巴,将它们妥帖放入面前的木桶之中。
不多一会儿,木桶里就已经堆满了蔬菜。
这一遭忙活完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将煮开的水倒入木桶里头没过里头的蔬菜了。
老人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就要去找那些煮开了又放凉的水。但他团团转了一圈,却愣是连个盛水的葫芦都没看见。老人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抬手一拍脑袋,“是了,还在厨房里头。”
于是他转身又去屋舍后头搭建的厨房里头去找那些葫芦。
葫芦摆放的地方其实不怎么显眼,但因为一只只葫芦堆叠在一起,也实在是容易让人找出来。
老人提了两个葫芦在手,转身就要重新回院子那边去。可他才往前走出了几步,忽然就又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头来,像是捉贼一样地盯着他家厨房的某一个角落。
他皱紧了眉头,站在原地想了想,放轻了脚步,悄悄地向那个角落里走去。
因为太过小心和安静,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段距离,老人也很是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终于到了他视线紧盯着的某一处地方前面。
那是一处暗角。
乌漆墨黑的,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真想要在这处角落里发现些什么,便是目力最好的年轻人也难,更别说是一个岁数大了,身体渐渐老化衰败的老人。
老人走到近前,狐疑地盯着这片黑暗看了两眼,猛地爆喝一声,“谁!?”
659 第 659 章()
659
“是谁躲在那里?!出来!”
爆喝声中; 老人也还没停手; 他直接甩手; 将手里拿着的葫芦扔了过去。
“嘭嘭”的两声葫芦落地声响起; 叫老人心底的怀疑一下子就散了三分。
“没人?”他嘀咕了两声,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愿意承认事实也似地低声道; “好吧; 真是没人; 是我自己想岔了。”
他摇摇头; 也不去拿那两个落地的葫芦。
刚才他可是听到了; 这两葫芦的葫芦塞都在他将它们扔出去的时候脱出了。而既然葫芦塞没有了,那葫芦里头装着的水自然也就没了。
葫芦里没了水; 这里又黑又暗,再加上刚刚被水打湿的地,老人哪儿会想要自己现在去将葫芦找回来?
他摇着头; 另外从其他的葫芦里抽出两个来; 带着它们一路去了前面的院子里,继续他自己的腌菜工作。
老人根本不知道,在他离开了厨房之后,他先头戒备了好一阵子的那处角落里; 猛地钻出了一个湿了一身衣裳的壮年男人。
男人犹有余悸地看了看老人的方向; 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张刘氏的院子; 头也不回地从这厨房里经过; 躲去了另一个地方。
男子的隐忍和小心瞒过了年纪大了的老人; 却瞒不过净涪佛身。
或者说,在净涪佛身最早来到张刘氏门前的时候,张刘氏和他在屋子里都在做些什么,其实统都落在了净涪佛身的眼睛里。
净涪佛身对此完全没有发表意见。
毕竟张刘氏和那男子一个丧夫一个失妻,又都是你情我愿,净涪佛身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也就是净涪佛身不想要打扰到他们,才会在外头先站了一小会儿,等到那位老人出来之后与他交谈询问,也更多的是在提醒而已。
提醒他们——有人在外头,有人要过来。
掩了门,简陋的屋舍里就只剩下了净涪佛身和张刘氏两人。
张刘氏微微扫过身侧的年轻比丘,心底一个个念头不断翻滚。
净涪比丘他到底有没有看见了?
应该还是看见了吧?
毕竟净涪比丘可是修士,还是有着大神通、**力的修士,听说这样的人都很厉害的。她家里就这么几扇木门,怎么可能逃得过这位比丘的目光?
张刘氏紧咬着唇瓣,任由唇瓣中传来一阵阵锋锐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压下了张刘氏心中、身上还残留着的那些,叫她真正地清醒过来,真正地感觉到了害怕。
这样的丑事不论是谁发现,都得是一顿鄙夷唾骂的。更别说,发现的这个人还是妙音寺里的那位净涪比丘。
害怕、羞愧至极,张刘氏简直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昏死过去。
不,或者说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直接就死掉了更准确。
而她的这个心念才刚冒头,就似乎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在她耳边脑海响起,“死吧那就死吧”
“你不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面前的这个,可是净涪比丘啊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比丘”
“比丘来找你,为的还是那部举世瞩目,所有善男信女期待渴盼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就在你的手上,在你的身边可你刚才做的什么?你刚才在青天白日的时候跟男人偷情!”
“你玷辱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怎么不去死?!”
这样的声音在张刘氏耳边脑海里不断起伏,直催得张刘氏神智全无,昏昏然的竟然真就低低呢喃出声,“去死”
“去死”
“去”
这一回,张刘氏短短两个字根本就只吐出了一个单音节,这屋舍里忽然就响起了一声佛号声。
“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如同洪钟大吕敲出的声响,震得人心神俱颤的同时,也似有一股清凉的气流从发热混沌的头顶倒灌而下,顷刻间就将张刘氏的神智拉了回来。
然而,哪怕张刘氏已经恢复了神智,她的双眼里还是一阵哀戚至极的悲愤欲绝。
“净净涪师父”几个字从张刘氏哆嗦的嘴唇间泄出,却清晰分明,绝对没有丁点含糊,“你”
净涪佛身偏头看了她一眼,那双平静宁和的眼睛里依旧清明透彻,不见丁点的鄙夷与斥责。
张刘氏一时间静了下来。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一直地在颤抖,抖得就像是筛谷子一样的。
净涪佛身见她这般情状,又见这一时半会儿的,两人竟然已经走到了屋舍中的客厅所在。
也不等张刘氏招呼他,净涪佛身自己就选了一处位置坐了下来。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还要等张刘氏来招呼他,根本就是妄想。
张刘氏一应动作俱无,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茫然地颤抖着身体。
这净涪比丘他他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说
净涪佛身坐在椅子上,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拿在手上,垂下眼睑,一边轻轻捻动手中佛珠,一边念诵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
净涪佛身念诵的经文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张刘氏就认出了此时净涪佛身在她面前念诵的这部佛经。
它也不是别的什么经典,而正是净涪佛身正在景浩界佛门各处界域中不断寻找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不知不觉地,张刘氏也跟着诵了起来。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
哪怕张刘氏此时的状况极其不佳,可她念起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却是一点偏差错漏都没有。显见,张刘氏每日里的闲暇时候也是经常诵读这部佛经的。
不然以她这样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山村寡妇,在净涪佛身没有特意指引的情况下,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跟上净涪佛身的背诵,且还一字不漏,一字不差,娴熟非常?
净涪佛身没有再看张刘氏,只带着她念诵过两遍尚且残缺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将手中拿定的那串佛珠重新又带回到手腕上,才抬起眼睑来看张刘氏。
念诵过两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张刘氏的情绪似乎稳定了许多,也算是镇定下来了。
见净涪佛身视线望来,张刘氏深吸一口气,合掌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待到重新站起之后,张刘氏却是半句话都不说,低垂着额脑袋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净涪佛身的审判。
净涪佛身摇摇头,问她道:“女檀越心中可是后悔的?”
张刘氏心里头吊着的那一根细细稻草再也支撑不住,嘭的一声断掉了。随着这一根稻草断去的而熄灭黯淡的,却是张刘氏心头那隐晦得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微薄希望。
他果然是知道的
但到底是冷静下来了,这次张刘氏没像上一次那样,满脑子的死啊死的。她定定神,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净涪佛身的目光。
还是那样平静明澈的目光,还是那种剔透明净的感觉。
张刘氏没有再避开净涪佛身的目光,她苦笑了一下,答道:“后悔的。”
净涪佛身又问:“女檀越后悔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
张刘氏真是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她自己想了很久,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晦涩,唇边那笑容里盛着的苦涩更加浓郁。
“后悔很多很多”
哪怕是叫张刘氏自己来数,也是数不清了的。
净涪佛身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刘氏梳理她自己心思的目光,才又问道:“那么女檀越你在这件事情里有不后悔的事情吗?”
张刘氏愣了一愣,整个人显得更木滞了。
显然,她又被净涪佛身问倒了。
“”张刘氏想了很久,才慢慢地答道,“不后悔的事情”
“也有很多。”
净涪佛身微微点头,又一次望定她,问道:“女檀越不后悔的,又是什么呢?”
张刘氏这一次似乎是有准备了。可即便如此,当这个问题真的被对面稳坐的年轻比丘问出来的时候,张刘氏也还是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还是很多。”
净涪佛身转开了目光,似乎是想要帮面前的张刘氏减缓一点压力,又似乎是想给她自己仔细思量的空间和时间。
总之,净涪佛身没有去细究张刘氏心里头此刻的想法,只用这些相当含糊的问题指引张刘氏自己去思考,去权衡,然后去决定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女檀越自己心中,这些后悔的事情与那些不后悔的事情可曾有哪些事情出现过重叠?”
有吗?没有吗?
张刘氏自己埋头想了好半日,才终于能够确定——是真的有。
而其中份量最重的,还是两份。
一份是人,是孙五哥;一份是信,是佛。
660 第 660 章()
660
前者是明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很难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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