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姬没有推辞,不但自己爬上去,还把跟着出来的八个小童和姜旦都叫上来。姜旦早就在姜武的背上睡着了,姜礼他们在家可能都照顾过弟弟,她看到有个小男孩特别熟练的去给姜旦铺床,还把他裤子脱了,叠了一块麻布包住他的屁屁。
姜姬:“……”尿布?
蟠儿看了一眼,道:“那是阿仁。”他顿了一下,说:“阿仁以前有个弟弟,只是全家都被卖了。”父母亲人都离散了。
姜姬只嗯了一声,然后就反应过来了。这几个孩子多数是父母亲人卖出去的,在家庭中,孩子和女人是最容易被卖掉的对象。但全家被卖?那就包括父亲或爷爷了。男人把自己卖掉的可能性确实有点小。
“怎么回事?”她小声问蟠儿。
蟠儿摇头,低声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猜,阿仁一家可能以前是赵家的仆从。”
赵家逃跑,不可能连家里的仆人都带走,除了贴心的从人外,其他的都扔下了,这些仆人本来就没有姓氏,又没有田地、家族,失去赵家的庇护后,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姜仁就是这样流落到人贩子手里,又被卖给她的。
姜姬看仔细看阿仁,见他举手投足,确实和旁边的阿智他们不太一样,显得特别有规矩。而且,姜义他们都紧紧跟在她身边,唯有姜仁跟在姜旦身边。
姜姬记下这个男孩,以后让他跟着姜旦说不定也不错。
一夜无梦。
早上起来,姜姬看到很多只穿里衣或就只剩一条裤子的人在那里蹦来蹦去的活动身体以取暖,各别的还有打拳舞剑的,其中有皮肉紧实的年轻人,也有皮肉松驰的老年人。反正刚从车里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让她立刻又爬上了车。
蟠儿看了一眼周围,让人把车牵到远处,还让姜义等人展开一匹布挡住那边的“春光”,再请她下来,“公主,该出发了。”
早饭是冷饼、冷水。她把饼硬吞下去,喝了一口冷水,冻得五脏六腑都打哆嗦。她记得姜鲜就是在下大雪的时候服丧把自己给搞得卧病不起,被伪王一举赶出王宫的。她才尝过一天,还没有说像姜元一样睡在地上,就觉得身体有点受不了了。如果服上三年,估计她的小命也不用要了。
姜元那边也从“帐篷”里出来了。帐篷也是由众人献出的衣服加竹杆草草搭起来的,大王既然出来,那些蹦来跳去的人就赶紧去把自己的衣服拿回来往身上裹,一个个看起来也是冻得不轻。
等到出发时,大家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中午时,他们就到了。
比起莲花台,山陵显得更简陋、朴素一些。
仍旧是巨大的城墙,城门口也有侍卫守护,但这里的侍卫看起来都像老人一样,头发花白稀疏,牙齿也快掉光了,他们佝偻着腰,拄着手里的长矛,远远看到有一大群人来的时候,竟然有三四个人把矛一扔,跑了。
姜姬:“……”
姜元身后的人很快就跑出去几个跳上马去把人给追了回来。
蟠儿小声解释给她听:“在此地守门的都是罪人,世代都不能离开。”
原来如此。这些人不是自愿来当守墓的侍卫的,而是被发配来的。而且可能是祖辈犯罪,子孙后代都要继续赎罪。
城墙内又稀稀拉拉跑出来五六十个人,全都衣衫褴褛,包括门前的侍卫,全都是赤着脚,更有一些小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出来,这样寒冷的天气,他们竟然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这些人远远的跪下,头都不敢抬。
跟他们一比,披发赤足的姜元就一点也不可怜了。
这座“城”中空荡荡的,没有亭台楼阁,也不会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正对着城门的是一座特别简陋的巨大石殿,拱顶,无檐。在它西面有两座小殿,最多是它的三分之一大,一前一后,挤在一起,殿前有石兽镇守。
而在东西方向,则是另一座长形的宫殿,相比第一座石殿,这座宫殿更加威武,但看得出来,它前后的殿阁都是加盖的。
与它相对的一边则是一座小殿,从外表看,它是最新的一座,造型上也更像摘星宫中新造的宫殿,屋顶是两道重檐,殿前石兽更加灵动。
蟠儿跟在姜姬身边告诉她,那个巨大的石殿是鲁国第一任大王的祭殿,在西面那两座小殿就是他的儿子和孙子,挨这么近就是因为据说二代和三代大王与第一代大王祖孙情深,不忍离开。
西面那座长形的宫殿则是第四代鲁王所建,第五代、第六代鲁王也都想和父祖葬在一起,不肯自己另外起陵,于是后面的鲁王就都这么挤着住了。但挤着挤着,肯定会挤不下的,于是前后都有加盖的宫殿。
姜姬:“……”真是重感情的一家人。
至于那座最新的,就是伪王所建。一方面,可能伪王确实良心不安,不敢和自己的哥哥、父亲葬在一起,怕到阴间会被责骂惩罚;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又”住不下了。所以伪王就自己又盖了一座祭殿安放灵柩。
第八点半再更一章()
到了这里,就更该哭了。
蟠儿拿出几块麻布,姜姬、姜武、姜旦全都兜头裹上,就连姜姬的鞋,此时也必须要脱下来了——但又给她套了三双袜子。
不过倒是没人挑理,公主是女子,本就不该露出光脚给人看。
他自己包括姜礼几人,也都赤足披发,戴重孝,而且膝行着跟在姜元身后。
更别提姜元身后那步行了两天的人了,此时此刻才是重头戏!姜姬刚跪好就听到后面的男人们凄厉的像被人□□了似的哀号,还不是一两个,大家叫得格外欢快,此起彼伏。叫归叫,手上动作也不能慢。于是扒衣的、撕衣的、薅头发的、拿头往地上撞的、整个人做匍匐状往前爬的,个个滚得一头一脸的灰,都跟犯病一样。
相比而言,走在最前的姜元和跟在后面的姜姬都淡定的不像话,姜旦更是一个劲的往姜武的身上蹦,想让他背,见姜武不理他,也就乖乖的跟在他后面了。
姜姬分神去想:姜旦的脾气果然变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姜元此时什么也没有想。来到祖先埋骨之地,他不悲伤、不激动、甚至还有一丝想责问祖先的念头:如果你们真的在天上,为何不救我父?为何任由我在外流浪?
伪王,姜斐,他是在王座上老死的。
或许他一生都被权臣压制,但他在位时,没有人指责他得位不正,上天更没有降祸。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死在姜斐的前面,那他们这一支将永远不能回来,不管鲁国之后变成什么样,姜斐死后会以鲁王的身份归葬,他的名字会刻在这里。
所以,这样的祖先,他又有什么好敬畏的呢?
姜元平静的走进去,跪下,磕头,然后再出来,他说了一句话:“把伪王的姓名削了。”
龚香就等在殿外,听到这句一时愣了,回过神来时,他看了眼旁边的冯营,这个老儿也瞪大双目,吓傻了。
姜元走下台阶,冯营才找到舌头,压低声说:“大王,三思!”
姜元越过冯营,大步走远,龚香赶紧跟上,冯营只来得及说那一句,之后当着众人的面,他也说不出来了。
人人都看到了大王说了一句什么,冯营大惊失色的表情,但离得远的人都没听到。
站在姜斐地宫前,姜元对龚香说:“将伪王之棺起出。”
龚香一言不发,让人进去了。
一群粗手粗脚的役者走进了王寝之地,稍后,令人齿冷的凿石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重。
早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幕的人,此时此刻也有人受不了了。
冯营看到有人退后,有人垂下头,更有人侧头避开大王的眼睛,默默流泪。他皱紧眉,悠悠叹了口气,“大王此举失了人心……”
冯瑄站在冯营身后,听到了这句话,却不知该怎么说。但他也感觉到了,众人对大王的爱戴正在一日日的消减,如果大王今日的举动被乐城里的鲁人知晓,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像那日迎他回莲花台时那么爱戴他。
诚然,姜斐忤逆,大罪。但人心就是这么奇怪,他们知道姜斐有罪,但他们更希望大王能宽恕姜斐。现在大王命人打开姜斐的陵墓,把他的棺材拖出来,甚至这些人还不知道,大王还想把姜斐的名字从碑上削去。
这样对一个死人,太过残忍。
胜者该心怀仁慈,而不是睚眦必报。
冯营没有再试图去劝,应该说他也不敢劝。他问冯瑄:“龚二找你有什么事?”
冯瑄看向前面的姜姬,道:“他想让公主嫁到他国去。”
冯营皱眉,跟着眉头松开,点头道:“嗯,以公主的性格,嫁到外面反而好。”嫁在国内,则国中不安。等她长大,权欲茂盛,一定会跟下一任鲁王争权,更何况现在大王还没有生下小公子。等小公子出生长大,与她差上五六岁,必定不是她的对手。
冯瑄低声道:“他想把小公子从公主身边带走,送入宫中。”
冯营道:“你答应了?”
冯瑄摇头。现在不管是冯乔还是半子都不是公主的对手,惹她不快,只怕冯家立刻就会失去这两个女儿。
冯营点头,“龚二野心勃勃。刚才大王的话,他一句也没反对。”他叹气道,“我冯家现在是一动也不能动的。只要动了,不管做什么,在大王眼里就是罪状。”他有时会感叹,蒋淑死的太是时候了……如果他像蒋淑一样死了,大王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忌惮冯家。
可是老天不收他啊。
姜姬看到有一些人掩面离开了,他们悄悄溜走,到了城门处才放脚飞奔。一开始只有一两个跑了,后来站在后面的人竟然跑了一小半。出城时四五百人,转眼就跑了一百多。
里面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仍不绝于耳,站在殿外,能看到殿内石尘弥漫,殿中王座下的台阶已经被掀起来了,王座也早就推到了,王座前的瑞兽也断头断脚的倒在一旁,一只兽头骨碌到宫殿门口。
殿外所有的人都寂静无声,她看到姜元,他好像在享受这一刻。在他身边的龚獠的弟弟,龚香一脸平静,但在他身边的从人却早就跪下去了,瑟瑟发抖。如果从人还不足以佐证这是多可怕的一幕的话,她身边的龚獠从刚才役者进去就开始在喊“天啊!”,等凿石声传来后,他几次想扭头逃跑,还悄悄的、以为谁都看不到的后退,但到底没敢真的逃走。
剩下的人不是面无人色,就是低头、缩脚,似乎都想离这里远一点。
等石棺终于露出真容后,役者也不敢再动了。龚香走进去,看到诺大的墓穴下,除石棺外,还有无数葬器,金盆玉碗、烛台石几。看来当时伪王下葬时,并不算仓促。
他出去问姜元,“大王,可要今日起棺?”
姜元看向他,笑道:“四海,怕了吗?”
龚香,字四海。他摇头道:“非是怕,而是时辰不对了。”他指着天空说,“我们进来时恰是正午,但现在已近黄昏,此时开棺,只怕会有凶兆。”说完后,他又劝道,“大王,何必急于一时呢?今日既然已经来拜过祖先,大王就该回转。”他压低声道,“等此地无人后,我自会令人将棺起出,另寻他地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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