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我们明曦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们两个要琴瑟和谐,早日为宋家开枝散叶。”
有些事,宋老夫人虽然没明说,但已经盘算好了,端看卓青有没有那个福分与造化了。
一对新人,各自垂着头,却是不同的神情。
卓青红着脸,眉眼敛得低低的,握着宋明曦的手微微颤抖。宋明曦却恶狠狠地斜他一眼,飞快地缩回手,颇有些气恼地把脸扭到一边。
“少爷,你……讨厌卓青吗?”
宋明曦耳边掠过一声苦恼的叹息,他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才惊觉自己竟然从灵堂飘回了卓青身边。低头沉默的卓青,与他们新婚之夜床边跪着的那道谦卑人影重合,恍惚之间,宋明曦似乎听见卓青又问了那个问题。
可是,卓青并没有说话。
他依旧保持着俯身跪地的姿势,未曾挪动半步。
“笨蛋!”
宋明曦捂住胸口,不知道那里为什么会隐隐作痛。
“我打你,骂你,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你还巴巴地贴上来做什么!”
“我都已经死了,你怎么还纠缠不休?你走、你走!赶紧走!”
他突然发疯似地伸手去推卓青,而每一次都毫无阻滞地穿透卓青的身/体跌到地上。
鬼魂本就比活人脆弱许多,反复多次,宋明曦自己先瘫倒在地上,他生前就放浪不羁惯了,死后更不在意俗礼。长手长脚地仰面躺在地上喘息,抬眼望天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很晚了,漆黑的夜空没有半点光亮,月亮和星子都遁无影踪,只余浓墨般兀自浸染漫开的厚重乌云。
快近子时了。
宋明曦刚撑起身体要起来,就听见偏门开了。
许柔霜挑着盏白色灯笼款步走来,缓缓停在卓青面前,
“时辰已到,卓大哥随我来罢。”
卓青感激地应下,抓起手边的布包就要站起来,双腿却因跪得太久而发麻无力,险些一个趔趄栽到地上。
“小心!”
宋明曦伸长手扶他,卓青却勉强直起身/体,从他扣合的怀抱中径自穿过,同许柔霜进了府。
早前的灵堂,因为有客人的关系,还稍微有几分人气。眼下却四座空落,门窗紧掩,偌大的正厅只余下数盏罩着白纱的灯笼将冰冷的棺木围在中央。黄中带浅绿的棺盖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反射出幽幽蓝光。
“少爷……”
卓青僵硬缓慢地走到棺材前,眼里似有水光闪动,再眨眼时,果然滚下两行泪来。可他的哭法却与许柔霜不同,没有幽怨哀诉,只是直直地落泪,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站了半晌,卓青方回过神,双手轻轻放在棺盖上,怕扰了宋明曦安眠似的小心翼翼地往下滑开。宋明曦青白瘦削的面孔随即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里,卓青宛遭雷击,身形摇摇欲坠。幸而及时扶住棺身,才没委顿于地。
“柔霜姑娘……不知少爷他是如何……如何去的?”
卓青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宋明曦的脸,但又不知想到什么,停在了半路,只隔着虚空轻轻描了描。
许柔霜冷声道,
“少爷病了月余,七日前于睡梦中骤然离世。”
卓青听了,默然片刻,就着影影绰绰的灯火为宋明曦理了理因搬动棺木而散落的头发。手指轻柔地划过宋明曦额头时,终于没忍住,慢慢地往下行去,一一熨帖过他的眉眼,最后在宋明曦的唇边停下来。
“少爷……”
卓青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面上明明带着笑,神情却伤心欲绝。
宋明曦不忍地别过脸,突然有点恨以前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他拳打脚踢的自己。
“卓大哥,你看完了吗?”
正在卓青细细端详宋明曦遗容之际,许柔霜忽然伸手挡住他的视线。
卓青转向她,脸上除了悲伤之外,还带着些许疑问。
“柔霜姑娘,少爷他……究竟生的什么病?”
许柔霜脸色猛地一沉,怒道,
“我已知会你少爷死于重病,你一问再问,是在怀疑我么?”
卓青面露尴尬,歉然解释道,
“卓青并无此意。只是方才替少爷整理仪容时,发现他嘴唇乌紫,实在像极了……”
“中毒。”
许柔霜淡粉色的唇轻轻开合,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宋明曦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听见卓青痛哼一声。他低头看去,发现卓青腹部赫然□□一把匕首,而握着匕首的人,正是一脸柔软笑意的许柔霜。
“卓青!”
变故突生,宋明曦奔上前要扶卓青,
扶不到。
又伸手去推许柔霜,
推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许柔霜手里的匕首越旋越深,鲜血顺着卓青的腹部汩汩而下,卓青煞白的脸上布满汗水,最后终于支撑不住,重重跌到地上。
“柔霜!这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明曦惊怒交加地冲许柔霜大喊,昔日娇弱如花,温柔刻骨的女子已面目全非,她嘴角挂着森然冷笑,矮身蹲到卓青面前,伸手沾了他伤口上源源流出的温热血液,漫不经心地涂在自己衣袖上。
“为什么?少爷……少爷他待你不薄,你怎么下得了……呜!”
卓青还未说完,就发出一声痛呼,竟是许柔霜突然拔出了刺进他腹部的匕首。
宋明曦慌忙伸手去捂骤然扩大的伤口,猩红鲜血毫不受阻地漫过他的十指,很快流溢一地。
“为什么?”
“呵呵……”
许柔霜捏着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下数道口子,嘲讽道,
“待我不薄又如何?我又没求着他对我好!我委曲求全忍了死老太婆和你这个蠢男人这么久,不过是为了宋家的财产。有了这一切,我就可以和我的顾郎过好日子了!”
眼前得意张狂的许柔霜是如此陌生,而她口中的顾郎……莫非是……
宋明曦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卓青捂住伤口,循着许柔霜的视线望去,只见墙角围拢的幔帘后走出一个人,正是宋明曦生前挚友顾滨。
顾滨看到卓青的惨状,也很是诧异,
“柔霜,你为何把他也……”
“你们……你们竟然真的是……无耻!无……耻……”
听见他如此亲密地称呼许柔霜,无疑坐实了她的话。卓青气得全身都在抖,伤口处的血因他激动的情绪汹涌而出,不出片刻,他便大睁着眼气绝身亡,死时双眼仍紧紧盯着许柔霜。
“卓青!”
宋明曦还未从刚才的震怒中回神,又再次遭受重击。他茫然地跌坐在卓青身前,伏身去抱他,几近透明的手臂融进卓青的身体里,却是一丝一毫都触摸不到。
“可恶!”
许柔霜被卓青死不瞑目的样子吓到,心里多少有些发怵,干脆用脚颠着他的尸身,把他踢翻过去。卓青的尸体翻转之时,将之前落在他脚下的布包推远了些。许柔霜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几下拆开来,却失望得很。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一卷画轴。
许柔霜抖开看看,旋即不屑地挑起嘴角,
“当真是粗鄙乡民。如此拙劣的涂鸦也敢拿来丢人现眼,可笑!”
哗啦!
被撕成两半的画纸落到地上滑出几尺,伏在卓青身侧的宋明曦放眼望去,随即身形一震,本就血红的眼珠几欲脱眶而出。
第6章 真情假爱()
“少爷,这幅寒梅图画得真好。”
五年前的冬至,那时宋明曦还没有遇见许柔霜。向来畏冷的他照例躲在书房作画。奉宋老夫人之命“照顾”二少爷的卓青亦照例守在书房,与他寸步不离。
宋明曦是很不耐烦身后拖个尾巴的,可他天生嗜画成痴,一旦挥毫洒墨就把周遭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因此也就忘了驱赶卓青。
等到寒梅图一气呵成,卓青的夸赞才趁隙钻进耳朵里,宋明曦随手把笔一扔,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并没有发火,只拿起画一边揣摩格局版式,一边揶揄道,
“在你眼里,我的画就没有不好的。”
卓青却听不出好歹,以为是宋明曦的自谦之词,言辞恳切地道,
“卓青是认真的,少爷这幅画的确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宋明曦觉得他涨红了脸努力辩解的模样有那么一丝丝……可爱,于是接了他的话头,好奇他有什么“高见”。
被宋明曦黑亮的眼睛盯着,卓青有些赧然,声音也更小了,
“只是这画里的梅花美则美矣,却没有颜色,实在有些……可惜……”
宋明曦闻言,非但没恼,反而笑了,
“没想到你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诶?”
卓青局促地抓住衣角,不解道,
“既然如此,少爷何不添上颜色?”
“卓青,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宋明曦不答反问。
“少爷,今儿是冬至。”
卓青当然记得的,他昨夜守在厨房熬了半宿祛寒汤,就为着宋明曦今冬不生冻疮,少受些罪。
宋明曦点头,伸手按在画上,又道,
“你再数数这图上的梅花。”
卓青带着一头雾水数完,
“少爷,一共八十一朵。”
宋明曦笑而不语,伸手从笔山上取一支大白云笔,沾了点曙红,在一侧树枝上点写出一朵梅花。然后将笔投进青花鱼藻纹笔洗里,接过卓青递来的温热帕子擦净手,才继续道,
“前日我读《帝京景物略》,里面提到‘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今晨起来,看院中腊梅含苞,甚是可喜,便自制一张消寒图。即日起,我每日点上一朵,等到开春,这一树梅花便开成了。”
“原来如此!少爷果真心思巧妙!”
卓青捧着画,眼里的崇敬欣赏都快溢出来了。
宋明曦暗觉好笑,卓青明明比他年长好几岁,平日说话行事沉稳得堪称呆板,每每伺候他作画却总显露出稚气天真,兴起之下大手一挥道,
“你既然喜欢,这幅画就送给你吧。”
“不可、不可!”
卓青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不住摆头道,
“卓青手脚粗笨,也不会画画,唯恐糟/蹋了这树梅花,还是请少爷……”
宋明曦不理,卷起画塞进卓青怀里,
“叫你收着就收着,每日涂上一朵,可别忘了。”
“是……少爷。”
卓青抱着画,滚烫的脸颊比白瓷碟里的颜料还要红上三分。
时光仿佛一瞬逆流,宋明曦盯着地上碎成两片的寒梅图,那日他开玩笑般随意点染的那朵梅花已悄然褪了颜色,整幅画却因主人保存妥善而未有半点损伤。
“笨蛋!”
“呆子……”
“傻……傻瓜……”
宋明曦一边骂,一边流泪。
他曾以为鬼是没有眼泪,可不断从他眼眶里滴落下的滚烫液体,带着灼人的温度滚滚而下。
一滴,两滴,三滴……
尽数滴落在图上的,不只有眼泪,还混入了刺目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了他?”
宋明曦挂着满脸血泪,狰狞如索命厉鬼般挡在许柔霜面前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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