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含饴弄孙,不问政事,颐养天年。我们这些做属下的,看着蜀国公依然为国劳心劳力,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韦孝宽轻轻点着头应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辛苦蜀国公了,身体有恙,还一直操劳国事。等我就任后一定上书当今皇上,请他好好褒奖蜀国公为国尽忠、鞠躬尽瘁!”一句话说完他再次沉吟,注视着对面壮汉酒后红润的脸,韦孝宽的神色有了转变,脸上扬起舒缓的微笑。
贺兰贵对他之前那段说辞自负满满,现下见此状况,更加认定韦孝宽对自己的话是深信不疑,于是急忙趁热打铁:“依我看今日老将军不如早些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赴相州,尽快了却蜀国公这一桩心事,让他可以返京。沿路的一切我已经为你安排妥当,料想蜀国公那边也定是备足了美酒佳肴候着老将军呢!”
“好,好……”韦孝宽连声答应。他举坛朝贺兰贵示意,下一刻两人相视而笑,猛地干尽手中的小坛美酒。
这晚都督贺兰贵喝得酩酊大醉,二更时分神智已是不清不楚,迷迷糊糊地被两个下人架出了小室。老将韦孝宽足足喝了四五坛,他年迈的身体也不敌酒劲的强猛,但好在这不是战场上的烈酒,老人还有一丝神智尚存。
韦孝宽在赴宴前已悄悄吩咐自己的心腹备下醒酒浓茶,回到房间后他立即喝茶解酒。头脑略感清醒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边琢磨,迟迟不肯就寝。韦孝宽断定,那盘踞相州的尉迟迥因杨尚希逃跑之事,一定会有所防范。此时贺兰贵虽然客客气气,但他酒后失言,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引到相州。如果那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此次赴任无疑是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让人瓮中捉鳖。
人心,比这墨色的暗夜更加深沉诡谧。那尉迟迥与他一样,在沙场血拼多年,累累战功加身。这场高手间的过招,谁先走错一步,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韦孝宽想起昔日自己连年征战的光辉岁月,不由惊觉,如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甚是令人恐慌。背后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杀手,自己随时都可能突然毙命,却不知死于何因。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难以言表的畏惧,但是他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身为一个将军,能为国捐躯,是自己无尚的荣耀。
朦胧间一缕晨光透过明窗倾洒在屋内,韦孝宽一夜无眠,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直到暖阳晃眼,他才回过神来。不再继续多想,韦孝宽将沾满酒气的衣裳尽数换去,提起那把伴随他一生的宝剑走出卧房。晨起练武,这是他几十年来风雨无阻的一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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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的贺兰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缓缓醒来,他慵懒地打着哈欠,脑袋里仍是一片僵白。但是公事在身,他不得不浑浑噩噩地起床梳洗。贺兰贵随口问了下替他更衣的跟班小卒现下何时,没想到已过巳时。他两眼瞪得溜圆,一气之下抬起腿猛地将那名小卒踢翻,心里却是暗自懊恼自己酒醉误事,慌忙将一身行装打点妥当后,他大步流星地往韦孝宽的房间赶去。一路上他惴惴不安,说不出来由地,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兆。
火急火燎地赶到韦孝宽卧房门外,贺兰贵看见只有一名军士守在门口,这条走廊里安静得出奇,他心中的忐忑更深了一层。
守门的年轻军士坚决地将贺兰贵拦下:“大都督,郧国公宿醉未醒。烦请都督暂时不要打扰老将军休息,等将军起身后,末将立刻差人去请都督。”
贺兰贵听了这话,心知大事不妙。韦孝宽必定是识破了蜀国公的计谋,故意在此拖延时间。想到这里,贺兰贵心急如焚,下一刻也不顾军士阻拦,气冲冲地想要踹门闯进内室,嘴上高喝道:“你小子给我滚开,本都督要见韦将军!”
尽忠职守的军士见到贺兰贵如此架势并没有畏惧,直接拔出剑与其刀刃相见,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正义高亢:“既然大都督一意孤行,那末将不得不多有得罪了!”
贺兰贵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也不甘示弱地抽出大刀,振臂呼道:“就让我来收拾一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刀光剑影间肃杀游离,二人正欲交战,此时屋内徐徐地传出低沉虚弱的声音:“刘副尉,你……不……不得无礼,还是……请……请大都督……进来吧。”
贺兰贵听到韦孝宽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怔,那张粗犷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刘副尉得令后立即收剑,恭恭敬敬地向贺兰贵弯腰行礼,一举一动干练有素:“贺兰都督,末将多有得罪,请勿见怪,里面有请。”
贺兰贵嘴里不停地嘀咕咒骂着,趾高气昂地斜眼狠瞪了下刘副尉,然后肆无忌惮地推门进屋。走到韦孝宽床前,愣眼一看之下贺兰贵惊得是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面前的韦孝宽仰卧在床,神色慎人,他脸上的颜色沉沉泛黄,暗沉的肌肤勾勒出的每一条皱纹都深深下陷,更显岁月苍苍,满头花白的长发暗淡无光,一丝一丝耷拉在肩膀上,蓬松散乱。
韦孝宽仿佛在一夜之间迅速苍老,他看到贺兰贵很是激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要坐起来跟贺兰贵说话。但他奋力试了两次,手臂撑在床上想要爬起,无奈都只是微微挪了挪,便再也没有一丝活动的气力。
一时之间贺兰贵不知如何是好,被逼到进退两难之境。韦孝宽休息了一会儿总算缓了口气,他先开了口,有气无力地说:“大都督呀,老夫……老夫真是年迈不胜酒力。昨夜,与……与都督把酒言欢,一时兴起……不由多喝了几坛……没想到……今……今晨……痼疾复发,现下我……我这个状况……实在……不能……赶路,老夫……老夫对不住蜀国公啊……没能让他……早些……早些回京,自己却……先……倒下了……倒下了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短短几句话他说得很是吃力,说说停停,到最后益发激动之下,不禁剧烈地咳嗽起来。
贺兰贵无可奈何,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去,突然灵机一动,想试他一试,脸上突现悲伤之情,自责道:“老将军啊,都是我不好!昨晚喝得痛快,竟忘了将军已经年过古稀,没有让你节制着喝!你我交浅言深,开怀畅饮,难免多喝了些,就连我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也是刚刚睡醒,更何况将军你都这把年纪了,难免酒后伤身啊!不过将军不要忧心,我一定会请朝歌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医治,等老将军你身子见好些,我们再继续赶路……”
不等贺兰贵说完,韦孝宽突然痛苦地哼哼了两下,这声呻、吟好像具有强劲的穿透力,直直扎在贺兰贵心头。他看出韦孝宽好像是躺得不舒服想要翻身,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人,贺兰贵瘪着嘴,极不情愿地上前搭了下手,小心翼翼地帮韦孝宽换了个姿势。
床榻上的韦孝宽尴尬地点了点头,他的神情僵硬,让人看得毛骨悚然。下一刻这位老人的眼眶竟一下湿润了,“大都督啊……老夫没用啊……我、我……旧疾缠身……昨晚,不过……多饮了些……现在是……头疼欲裂啊!要不是这……这痛起来如排山倒海……如天旋地转……已经……下不了床了,老夫……一定……今天就赶赴相州啊!虽然……现在……我这个状况,但是……老夫最多就……在此……滞留三日!最多……就三日啊!不然……一旦误了……误了交接的日子,蜀国公他……无法赴京……这个罪过……罪就大了!三天后……如果……我还不好……你们……你们就是抬……就是抬……也要把老夫给抬到相州啊!”
贺兰贵见韦孝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好意思逼迫他立刻赶赴相州。再者觉得这老头的气色也着实不像装病,方才替他翻身时有意触及他的身体,只感周身冰凉,竟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贺兰贵不想再浪费时间,最后说了一句:“老将军你在这好生休养,屋里可不能像现在这样无人照顾,我这就去派人过来。还有既然今日不能赶路,我也得尽快回去向蜀国公复命,不然让他们干等着就是我的过失了。”
韦孝宽不再吱声,无言地表示默认,缓缓呼了口气,闭目养神。贺兰贵垂头低脑,懊丧地走出这间卧室,过了门口后他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对顶撞了他的刘副尉,还是卧病在床的韦孝宽。
屋内,听到贺兰贵走出房间的关门声,韦孝宽如释重负。他轻轻地翻了下身,又理了理胸前杂乱的头发。下一刻,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却在忽然间毫无预兆地猛咳起来,这一阵咳嗽来得急促而剧烈,良久后才渐渐止息。
第十六章 脉脉不语谊切苔岑(上)()
数日后,远在京城的杨坚收到韦孝宽从朝歌发来的亲笔密函。他看过后神色凝重、愁思良久,经过一番反复斟酌,才谨慎地下笔批复。
独孤夫人身着朴素的褐红色布裙,手里握着一册看起来略有古旧的纸书,走到杨坚身旁,推了推他的肩膀,轻轻说:“丞相,到了该去正武殿赴宴的时辰了。五位藩王自从六月初四进京后,就齐齐推脱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不与你相见。可是到了今日,看他们还有什么借口不见你。赶紧去换身衣服,千万别去迟了,招人口舌。”
杨坚一看到夫人的笑靥,就有如一缕汲汲清泉淌入心房,他紧皱着的眉头瞬间舒缓开来,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是为夫疏忽了。”
独孤夫人摇摇头,“现在准备还不晚。不过我们谅儿昨日小感风寒,现下快到服药的时辰了,我得去哄着他,若我不在,他必定不肯喝那酸苦的浓汤。所以,我就不能服侍夫君更衣了。”
杨坚温柔地点头笑了笑:“无妨,无妨。我一个糟老头子,怎敢和咱家的宝贝谅儿抢夫人呢?”
独孤夫人听了这话也不言笑,继续一本正经儿地说:“夫君,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前几天你跟我说宫宴上会传召长孙晟,之后我就私下命人去通知了他的堂叔长孙览,让休因把女儿交给长孙晟带进宫来。自从先皇不在了,娥英那孩子的情绪就时好时坏,很不稳定。我听说休因的小女儿阿蓉开朗大方,就想让她来陪外孙女解解闷。最近夫君一直忙于公事,连续几日寝食皆在书房,我也不好去打扰,所以这事拖到现在才告知你。”
“是我平日里只顾忙于国事,疏忽了丽华和娥英。”杨坚略有一丝内疚,与夫人执手相望,“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赖夫人记挂于心,我们杨家要是没有你……”
“丞相!”独孤夫人嗔笑着打断了杨坚的话,“这些我听得多了,早就不稀罕了……”然后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本书塞到他手上,“这个,给你路上消磨时间,在车上无趣的时候随手翻上两下,也许会从中得到些感悟。”
杨坚愣愣地接过那本书,看着封面上的大字《世说》,微微沉吟。他很快便想到了夫人的心意,忙把书揣入怀中,感激地笑道:“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杨某下辈子也还不尽啊!”
独孤夫人眯着眼啐了一口:“丞相,你又开始为老不尊了!少贫嘴,赶紧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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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一个多月未举行过大型宴会,杨坚前几日来巡查宴会场地时,还暗自叹息一股氤氲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