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物品混在沙尘中漫天散荡,被强风刮起的官兵、侍女更是此起彼伏。长孙晟却仿佛并没有置身于这惨烈的情境中,他的眼里只剩下千金公主一人,强抵着逆流天灾,一点一点靠近公主。终于,两人的距离已不到一丈远。
长孙晟转了转方向,伸手去抓骆驼上的缰绳,欲借力靠到她身边。那双颤抖着的手眼看就要触及飘摇的缰绳,不料背后骤然刮来一股烈风。刹那间,他整个人被顶起到十余步外的沙地上。强流打过千金公主,她更是轻如尘埃,倏地随风刮出几丈远,脚上还挂着一个闪着寒光的银驼镫。
长孙晟扭动着翻过身,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刚抬起头来就看到远处有一红衣人影,卷在沙地里挣扎。他心急如焚,歇斯底里地起身向前冲去。随身的佩剑已不知所终,失了长剑的长孙晟难以借力撑身,顶着疾风一次次惨痛地跌倒,根本无法在沙暴中行走。
暴虐的风沙汹涌升腾,仿佛天崩地裂。长孙晟双眼满布着暗红血丝,他敌不过无情的风沙,不得不匍匐于沙地,同时手脚齐齐发力,慢慢地朝着千金公主爬去。
一股沙尘猛地灌进鼻腔,长孙晟呛得涕泪横流,猛咳不止。他强忍着不适,压低脑袋,并用一只手掩住口鼻,如此一来爬行速度越发缓慢。
大漠的气候瞬息万变,不等长孙晟爬到公主身边,昏暗的苍穹猝然变色,缕缕微弱的光刺透漫天乌瘴。死亡的阴霾之气转眼间消散,暴虐的沙漠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长孙晟见沙暴减弱,惊喜交加,他急忙吃力地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公主跑去。
倒在沙地上的宇文玉瑗正在尝试着慢慢爬起来,长孙晟赶到她身旁时,她已经起身坐在沙地上了。公主乌发凌乱,满头华美的金饰掉了一多半,发间夹杂着厚厚的沙泥。她的神色却依然凛然坚毅,冷若冰霜的面上未现一丝惶恐,长孙晟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屈的倔强。
他躬身靠近公主,想去扶起她,双手刚刚伸出,却突然惊觉,如此之举于礼不合。坐在地上的宇文玉瑗察觉到长孙晟的靠近,猛地一转头,斜目相望,目光寒意逼人。长孙晟不由自主地颤栗,急忙缩回身子。
沉默良久,长孙晟见公主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他进退两难,窘迫不已。宇文玉瑗仿佛察觉出长孙晟的异样,高傲地转过头,便再不管他。
公主自己微微向前探了探身,一手撑地欲站起来。长孙晟见状忙上前一步,这次他恭敬地伸出一只胳膊,想让公主扶着他的手臂站起。宇文玉瑗不以为意,仍然吃力地挪动着身子。
长孙晟以为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缓声道:“公主,请——”话没说完,宇文玉瑗犀利地扭过头朝他一瞪,长孙晟顿时语塞。他无可奈何地再次退后,面对她的固执与坚毅,长孙晟心里绞痛不安。
此刻长空浩渺,太阳已经冲破层层乌云笼盖的枷锁。寒流过后,风仍是不停地吹着,但打在人脸上明显感到的是温热闷气。风变暖了,大灾后广袤无垠的荒漠令人感到憋郁,死亡的阴影笼罩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宇文玉瑗的脸色略透着一丝惨白,那身艳红华服早已破烂,尤其是左袖直直裂开了一大块,柔白的玉臂半裸在外。长孙晟见状赶紧跑到一旁,捡起一匹手感如冰丝般的纯白暗花对凤锦,视如粗布般强行撕扯下一大块。
再回头,尘粒乱飘,火舞黄沙,眼见千金公主已经迈步往队伍的方向走去,她孱弱的身体顶在暖风中摇摇欲坠。长孙晟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赶到公主身边,这次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华美的布料披裹在公主身上。
宇文玉瑗默默地任凭长孙晟为她加衣蔽体。看着长孙晟紧咬着嘴唇,一丝不苟地将锦缎两角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公主的一双冷眸竟渐渐融化了,她的眼神化为如轻烟般惆怅。
系好结扣后,长孙晟后退一步,他刻意避开与公主对视,低着头来回打量公主身上的那块锦缎,只觉那块触感冰凉的缎子晃如一件雪白锦裘罩在她的身上。
在他眼中,漫天尘沙仿佛皆为她而舞,伫立在暴日下的佳人充满异域风情,绝世独立。这一刻,长孙晟没有察觉到,千金公主竟凝眸深望着他。素日凛冽孤清的公主,润红的樱唇边,泛起一丝姣美的柔弧。
公主随手理了理身上披着的锦缎,不再理会候在一旁的长孙晟,径直朝前走去。长孙晟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后,没迈出几步,他突然心里一紧,耳畔仿佛听到长剑嗞鸣。下意识向左瞥了一眼,果然发现自己的佩剑落在左前方不远处的沙丘下。剑身被黄沙掩埋了大半,但那质朴的冷铁剑柄却暴露在外,冥冥中指引着主人前来寻它。
长孙晟望了一眼千金公主,想告诉她自己要去拾回佩剑,但又不知道怎样开口。他皱着眉头,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往沙丘处跑去。
抓起长剑,失而复得的喜悦令长孙晟一时忘情。他抚摸剑鞘,那熟悉的触感倏地传至心房,因在风暴中受到挫败而消减的那股男儿之勇,油然而生。
再看公主,她一如之前那般冷漠地走着。长孙晟放下心来,提剑小跑,刚刚跑开两步,却见到公主的脚步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乳白矮驼愣了一下,转瞬间急急调头,毫无畏惧地朝着身后那片苍凉大漠奔去。
“公主,你要去哪?不要乱跑,危险!公主,快回来——回来——”长孙晟拔腿就追,边跑边喊。
沙砾纷飞,尘波浩渺,大漠恍若与天相接,直铺天地尽头。宇文玉瑗情绪激动,疯一般地直冲乱跑,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那抹莹白孤影就如这沙海中的一粒尘埃,随时都会被滚滚黄沙无情吞噬。
长孙晟身为武将,追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轻而易举。跑开不到五十步,便眼瞅着要赶上千金公主。就在这时,一只双峰高驼神出鬼没般突然现身于公主正前方,冲开漫天飞沙,径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狂奔不止。
宇文玉瑗大惊之下呆愣在原地,不叫不躲,只是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眼见骆驼迅速向她逼近,千钧一发之迹,长孙晟当机立断狠狠地一个猛扑,直直将公主扑开,倒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紧拥住公主,暗暗发力在沙地上滚了几翻,彻底远离了骆驼奔跑的轨迹。
二人刚刚倒下翻滚到一旁,那只发狂的骆驼便撒野一般猛冲过片刻前他们所在的地方。骆驼壮实的四蹄踏过沙地时留下的深坑迅速被风吹乱,蹄印的痕迹转眼湮灭。
长孙晟狠狠喘着粗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公主,但她却死命地抓着自己的腰。宇文玉瑗双目空洞,他们侧身紧贴在一起,她不松手,他便不敢擅动。
没过多久,公主一下子缓过神来,她平静地盯着长孙晟的脸看了小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下一刻,手上发力把长孙晟直直推开,然后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不料这一动之下却察觉脚踝处受了伤,现在根本无法起身。
长孙晟站起后发现公主受伤,猜想可能是方才她被扑倒的时候扭到了脚。他神色凝重,想直接将她背起,带她回到队伍里。许是有了之前的接触,长孙晟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件事并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宇文玉瑗仿佛猜到了长孙晟的心思,吃力地向后挪动着身子,不等他靠近,径自说道:“你走开!我的琵琶……我要去找我的琵琶!那琵琶一直挂在骆驼上,定是也被刚才那股大风刮走了。不准你拦着我,我一定要去找我的琵琶……”
长孙晟大为疑惑,眼见千金公主强忍着脚上的剧痛,尝试站起身来,他急忙说了句:“公主别动,小心伤势加重,不如让末将去找你丢失的琵琶吧。”
宇文玉瑗突然停下一切动作,她抬起头犀利地盯着长孙晟,眼里闪过一丝犹疑。长孙晟却当她是无言默认,好言好语恭请道:“公主请先随我回到队伍那边,有人保护公主的安危,末将才能放心,全力以赴为你寻回琵琶。”
“不!我哪里都不去。”宇文玉瑗厉声厉色,一双凤眼斜斜逼视长孙晟,尖锐的目光阴寒如刺冰般,击穿长孙晟薄弱的心房。
长孙晟刚要开口再劝,却又被公主抢了先机:“长孙将军,我就在这里等你。”公主的语气冷若冰霜,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坚定不移,容不得人半点质疑。
“公主,你这又是……”他不忍心说出“何苦”二字,话说了一半便摇头叹息。望着执拗的千金公主,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她面前,关切地叮嘱:“那请公主在此稍候,一切小心。记住,如果遇到危险就大声呼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左右张望周围不远处那些被风吹过来的残兵伤将,心里又是一揪。在这片充满死亡阴翳的沙漠中,已自顾不暇的军士又有谁会来帮助公主?
宇文玉瑗一下便看穿了他的担忧,随手抚了抚额前碎发,清冷地说道:“将军无需为我费神。”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对上他的深目,一语说完后更是转过头遥望无穷无尽的大漠,若有所思。
长孙晟无可奈何地抱拳朝公主行了一礼:“末将一定不负公主厚望,请公主在此稍候片刻,一切小心。”面对她那肆无忌惮的倔强,这股力量比荒漠中的沙暴更令人不可抗拒。
宇文玉瑗点点头,她也不看长孙晟,依然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沙尘,只是片刻前的锋芒已消失不见。等长孙晟远去后,公主恣意地尝试挪动身体,全身用力想要站起,无奈脚踝处伤得太重,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仍侧身坐在地上。
心有不甘之下,那一只纤纤玉手握拳狠垂沙地。一次次无情地撞击,直到血染黄沙,公主看着沙地上的血痕,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她想亲自去找回自己的琵琶,可是现在竟动也不能动,千金公主深感挫败,高傲的头颅不由深深低埋。
就在这时,宇文玉瑗察觉有人正快步朝自己走近,直到那人驻步在她面前,她才缓缓扬起头,熟悉的人影倏然映入眼帘还有她的——琵琶!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下)()
“将军……”宇文玉瑗的声音中透着感激之情,同时伸手索要她的琵琶。
长孙晟面上却略有为难,他紧张地将琵琶递上,低声说:“末将没走多远就寻到了此物,但是捡起来的时候发现,琵琶上断了一根弦——”
宇文玉瑗对长孙晟的话不以为意,她横抱琵琶,闭上眼睛轻轻抚摸着怀中乐器,指尖触感温润,渺然直抵心间。
长孙晟立在一旁心怀忐忑,下一刻却见公主不顾檀木琵琶已断一弦,径自弹奏起一曲小调。她发髻凌乱,身披一方织锦白缎,孤傲地坐在沙地上,清幽地拨弄着素弦。
风虐沙高,这一曲清调苍凉而不凄切,依稀透着淡漠的忧伤。清冷的琵琶乐音好似千金公主内心深处的呓语倾诉,那份感情是孤独,是寂寞,是思乡……
长孙晟一时痴了,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千金公主。此情此景在他眼中,是一生所见最美好的画面。他能听出,公主的琵琶曲凝聚了真挚的情愫,那份深情饱含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迅速向自己袭来,将他的神魂都吸了进去。
直到曲终,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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