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资聪颖,自小得意,一路顺风顺水。哭泣这种事,于他而言,着实难以理解。儿时他撞碎了韩鼎盛的兰草,明知闯了大祸,依然能镇定自若地指着那摊碎瓷讲条件。十六岁进入郑氏,年纪轻轻难以服众。被员工暗地里戳着脊梁骨咒骂时,他眉头也未曾皱上一下。十八岁回国,创立了,被质疑,被污蔑,被泼脏水,遇到再大的事,他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刻这般强烈的绝望。他所有的自信,骄傲,荣耀,自得,都被顾笙歌回眸的这一眼,煞得干干净净。
攥着拳凝视着眼前
。
的青年,他哭了。
第一次,他抛下了所有的伪装,褪下成熟,褪下心计,褪下所有的运筹帷幄,他站在他面前,哭得像极了每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惶惑,且无措。
他不是什么圣贤,他也有做错了选择的时候。不管他在商界再如何叱咤风云,他也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青年。对于爱情,对于怎样去爱,怎样去珍惜一个人,他懵懵懂懂,并不十分明白。即使他再如何聪颖,再如何机智,再如何心思缜密,他终究还是留不住,那个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在心底的人。
他悔了。
真真切切的,悔到视线模糊起来,眼泪沾湿了衬衫的衣领,也再也无法真切的握住那个人的手。
他想要争取,想要把他留下来。他想要告诉他,我愿意补救,我可以补救。可眼前的青年只消一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打散了他的所有臆想,让他溃不成军。
“我不怪你。”
湿着眼望着他的眼睛,顾笙歌忽然垂下眼,用力的抿起唇角。
透明的湿润顺着他的眼角潺潺而下,他闭起眼睛,又缓缓地睁开。
“今后,也不会再爱你。”
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郑珩昭的眼前一片模糊。他想要抓住顾笙歌的手,可他动不了。像是被悔恨和愧疚冰冻在原地,他再也没有伸出手的勇气。
眼前的顾笙歌还在抿着唇低语,眼角湿红,唇边,竟是蕴出了艰涩的笑来。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无论,它们出于什么目的。”
“从前,现在。所有的一切。谢谢你,珩昭。”
颤着手触上他冰凉的指尖,顾笙歌轻握住手中不再温热的手指,泪水滑过鬓角掉落在手背上,他垂眼,咬着牙将他擦去。
“分手吧。”
终究有一次,要换他来宣判。
那些记忆中的光影,终究要随着流溯的时光渐渐远去。
等到他耳边的小提琴的旋律停下来,等到他指尖的合奏曲再也想不起第一个音。
等到岁月吹皱了他的容颜,等到他再也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等到那一天
等到那一天。
他一定能再次微笑着,对此刻的自己,洒脱爽朗地道一声再见。
再见,那个爱得不管不顾喜泪交织跌跌撞撞的昨天。
只愿再见那天,你已忘记了我弯起的笑眼。
而我,也早已记不清你搭在琴弦上泛着光的指尖。
只愿,渐行渐远。
只愿,再也不见。
“你说什么你要解约”难以置信的望着缩在片场的角落,面色苍白的顾笙歌,泰薇咬了咬嘴唇,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眼前的人在想什么,“笙歌,你想清楚,解约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公司里的艺人那么多,可要说待遇比你好的,那真是一个也找不出来我问你,你和珩昭到底怎么了自从上周休假以后,你们俩就不对劲儿且不说他一回来就说病了,还一连请了这么多天的病假,就光说说你,休假一周愣是连一面都没露这都几天了,我就没听到你问起他一句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他
。
病得重不重”
焦急地看着眼神恍惚的顾笙歌,泰薇跺了跺脚,愣是没能把那人的眼神拉回来,“啊呀你真是要急死我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呀解约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说决定就决定了不行,你跟我来,我得跟你好好”
“v姐v姐导演那边喊笙歌准备了”被一路小跑过来的助理拦住了脚步,泰薇蹙起眉,声音里有些按耐不住的急躁,“怎么这么快前面的已经拍完了”
“呃,听说祁少今天又是一条过,所以”
“行了行了这种时候他倒不掉链子了”挥手打断唯唯诺诺的助理,泰薇侧过头,难掩担心地看了顾笙歌一眼,又转过头对助理皱眉道“光说让上呢,你看看他现在的状态行么这一场本来就难拍,这个祁少也真是够添乱的得了,我去跟封导说吧,你去问一问统筹,看有没有人愿意和咱们换一换”
“不,我能上。”突兀地堵住了泰薇没说完的话,顾笙歌从椅子上站起身,低下头整理着身上被泥土脏污了的银色长衫,“v姐,把斗篷拿给我吧。找个人去回一声,就说我马上就位,别让导演等太久。”
“你,你确定”有些犹豫的看着在助理的帮助下披好斗篷的顾笙歌,泰薇咬了咬牙,终是打发了旁边的助理去回封喻。站在原地想了想,她抓起一旁的暖袋,也跟在顾笙歌的身后一齐走向了镜头的位置。
“笙歌,你过来,”远远的看到顾笙歌一身雪衣银衫缓缓走来,坐在镜头后面的封喻招了招手,示意青年走至自己身边来。
“这一周调整的怎么样这一场有把握吗”拿起一旁的水杯灌了两口,封喻抬眼望向身边的青年,下一秒,他僵住了动作,惊诧又莫测的目光久久地怔在了青年的脸上,半响未能言语。
这,他这是
猛地放下手中的水杯,封喻近乎急切的抓起了一旁的扩音喇叭。他神色焦急,眼底却闪烁着幽幽的光,“所有部门注意提前准备提前开拍道具组,加快速度布景现在就给我做好”
“这,这是怎么了”抱着暖袋跟在顾笙歌的身后,泰薇看着剧务们在封喻的命令下风卷残云般手忙脚乱的加快了速度,饶是她一向见多识广,一时也不免有些傻眼,“这是怎么个情况难不成还怕我们跑了”
“看着吧,待会你就明白喽”难掩兴奋地搓了搓手,一向金口难开的封喻难得好心情的接过了泰薇的话,一向绷得紧紧的眼角竟生生笑出了几分狡黠,“这场戏,绝对错不了”
孤身站在一颗古朴的老树下,顾笙歌闭起眼睛,银色的衣衫沾染了泥土,在树林间稀疏的阳光下,隐隐有些失色。
感觉到镜头渐渐对准了他,打板的剧务也已经走到了他身前就位。顾笙歌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神色已与之前判若两人。
微微上挑的墨眸,清冽又凌厉。眼底偶尔略过冷厉的光芒,恍若结了冰碴,高矜而倨傲。
即使他的银衫染血,雪衣沾污。
即使他的森林已被焚烧殆尽,只余他足下一隅。
即使是这样。
他也仍旧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众生灵,高高在上的洛凌王。
不可冒犯的洛凌王。
第125章 『王逝』()
烟雾缭绕,空气灼热。
昔日被一片绿色笼罩的迷雾森林,在经历了一场人类带来的浩荡劫难后,如今竟以近荒芜。
洛凌比谁都清楚,他的森林,即将化作一片灰烬和尘埃。
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掀动了他斗篷的衣角。不为所动地挺直脊背,洛凌连眼神都没分给周遭的景色半分。他扬着下巴,像一个华服出巡,理应受众人朝拜的王。他张开手指,墨绿色的光华倾泻而出,修复了古树边的几丛青草。可下一秒,滚烫的气浪滚滚而来,刚刚才盈盈直起腰的青草,再一次被融成了灰烬。
不着痕迹的收回手,洛凌沉默了。他仰起头,望向身后那颗仅存的古树。稀薄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照映在他的眼角,他轻轻闭起眼睛。直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侧脸的线条美好得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超脱了性别的美,糅合了自然的醇和,强大,傲慢,以及叹为观止的美丽。
他是洛凌。
孕育于森林中最古老强大的参天古树,取千年天地灵气蕴之为树灵,将迷雾森林掌控于鼓掌之间的,世间独一无二的洛凌。
树杈间落下了一只幼鸟,似是受不了这热浪炙烤,已然奄奄一息。洛凌张开手指,把那幼鸟纳入掌心。
白皙修长的指尖微动了动,墨绿色的光华包裹住幼鸟小小的躯干,缓缓地包着它飞向天际。
“走吧,飞远点。”扬手把光华高高掷起,洛凌看着光华中的幼鸟渐渐苏醒,急切的挥舞着翅膀的样子,竟兀自低扬起一边唇角。
“走吧,离开这儿”他垂眼,又低低的兀自重复了一遍。如今整个森林独剩他身后的这颗古树,人马族被大肆屠杀,阜泽也死在了人类先进的枪炮下。洛凌在这棵树上生活了上千年,竟还从未经历过这般自说自话的日子。从前无论什么时候,他哼一声,阜泽都会从古树后面那个隐蔽的洞穴里走出来,虔诚而勤勉的跪在他的面前,遵从他的每一个字。而如今,偌大的森林,徒留他一人。无人能与他对话,更没有谁再效忠于他。阜泽临死前曾含着泪向他进言,奉劝他早日离开。
阜泽没说错,对于在这片森林中只手遮天的树灵来说,像刚刚那只幼鸟一般,飞身离开这片迷雾之森,实在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他不愿,不愿离开,更不愿缩头乌龟似的小心规避眼前的祸难。
他强大,可他毕竟是颗树。树要有根,也要守根。就像陆铭口中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一样,他
离不了,也舍不掉。
他的根就在这儿,他不走。哪怕整座森林已经化为荒芜,哪怕他庞大的根系会纷纷化作尘土。
他不走,他就守在这儿。
因为他不是阜泽,他不是陆铭。他不是任何
。
人,他和任何人都不同。
他是洛凌王,独一无二的洛凌王。
他既是这片森林的王,他就必须要守到最后。
哪怕
不甚在意的看了眼渐渐灼烧起来的树根,洛凌飞身而起,轻盈的坐至他千年来常常倚靠的枝杈间。
哪怕,灰飞烟灭。
古树同他本是一脉,古树所遭受的一切,他俱有所感。挑着嘴角感受着自己的左脚传来烧灼的痛感,洛凌侧过身子,抚上身旁的枝杈。
他活了近千年,竟从未能像今日,这般真切的领略到旁人口中的“痛觉”。
他有些新奇,也有些恼怒。他看着自己逐渐幻化为光华的左脚,不着痕迹的怔了怔,忽然轻轻的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美,带着绝然的纯粹,和些许嘲弄的意味。他起身,执拗地凭借着仅剩的一条腿站立起来。他挺直身体,最后一次眺望着他掌管了千年的森林。裹着泥土的雾色灰烬遍布四周,再也没有往日苍翠的树影。人马族的部落被践踏成泥,空空如也的洞穴,像是在嘲笑他的形影单只。
炙热的灼烧感传至左手,洛凌侧过眼,张开手指举至空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纤长的指尖渐渐消散,化作星星点点的光雾,四散在空气中。
他神色无波,倚在枝杈间的样子,像极了平日里的神态。在左手彻底消逝成雾的那一刻,他动了动唇角,似是想笑,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却顺着他的眼角蓦然跌落,映着枝杈间稀薄的阳光,折射出一道浅浅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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