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邕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回头看着裴敦复轻声道:“老友,你还看不明白么?不是我要如此对你,而是你我早已入他们彀中,谁也逃不脱眼前这一劫了。不信,你等着瞧。”
裴敦复嘴唇咬出血来,怒道:“呸,我看错你了。你怎可画押确认这些子虚乌有之事?”
李邕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慎矜冷声喝道:“裴敦复,对于李邕交代之事,以及北海乡绅揭发之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敦复仰头道:“杨尚书,这都是诬告,这些事我一概没有做过。我确实受李太守之约经常来北海郡做客,吃用也都是李太守的用度,但我并不知李太守挪用公钱之事,更别说伙同他一起挪用挥霍了。而且说我最后指谪朝政诋毁陛下什么的,这便更可笑了。以我裴敦复的酒量,谁能让我喝醉?我的酒量天下闻名,数十年来未尝一醉,若要诬陷我,也要找个好一些的由头,当真可笑之极。”
杨慎矜皱眉喝道:“如此说来,你是一概否认了?”
裴敦复冷笑道:“当然否认,都是诬告。”
杨慎矜冷笑连声,站起身来缓缓走到堂下,口中诵道:“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裴太守,这首诗是谁写的?”
裴敦复皱眉道:“是本人拙作,如何?”
杨慎矜厉声喝道:“如何?你问我如何?这首诗还不是妄议朝政讽刺陛下么?何为一笑相倾国便亡?世人皆知李太白诵陛下和贵妃清平调中诗句‘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你这一句不是嘲讽是什么?还什么‘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其意猥亵,其心恶毒,你是期盼着我大唐灭亡是么?”
裴敦复如五雷轰顶一般,又急又怒,高声叫道:“哪有此意,本人写此诗是讽北齐后主误国贪欢之事,那里是你所说的意思?”
“误国贪欢,嘿嘿,就凭着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便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什么。裴敦复,你欺瞒不了人的,你的心思我们可都知道了。”杨慎矜冷笑道。
裴敦复忽然觉得自己便是有千万张嘴巴长在身上,也似乎说不清楚了,他四下张望着,希望有人能为自己说句公道话。但满目都是冷漠的眼光,只有李邕的眼中传来一丝戏谑,一丝同情。忽然间他明白李邕刚才所说的话了。‘你我早已入他们彀中,谁也逃不脱眼前这一劫了。不信,你等着瞧’,这话犹言在耳,瞬间印证其正确性。
“带淄川郡别驾彭顺,仓司孙谦上堂。”杨慎矜在此发话。两名官员垂首躬身从侧堂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小吏,小吏的手中捧着一大叠高高的账册。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裴敦复惊讶道。
彭顺和孙谦两人连看也不敢看裴敦复一眼,离着裴敦复远远的跪地行礼。杨慎矜冷笑着摆手,让小吏将账册摆在案上,伸手拿起一本来胡乱翻弄了数页,随手丢在一旁。
“彭顺,孙谦,你二人如实交代这账簿上的出入吧,裴太守在任期间,有多少朝廷公钱被贪污挪用,你们应该已经有了明细账目了吧。”
“什么?”裴敦复张口愕然。
耳听得淄川郡别驾彭顺低声道:“杨尚书,数目尽数查清,裴太守共挪用贪污公钱一千七百余贯,明细账目,便请孙仓司详细禀报。”
裴敦复双目赤红,身子摇晃,头晕眼花,噗通一声摔倒在大堂之上。
第二三二章 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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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邕身上发生的事情,同样在裴敦复身上重演一次。除了裴敦复本人之外,堂上无人惊讶,就像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闹剧要发生一般。账目上从未出现过的一笔笔挪用的证据,乃至和京中要员之间财物的来往,详细到地点人物,详细到清晨还是黄昏,几乎如亲眼见到一般。
然后,佐以淄川当地官员的指控供词,将一件件事情坐实,变成铁证如山。
自始至终,裴敦复再没发一言,他只呆呆的坐在地上听着这一切连自己都陌生的事情,听着曾经忠诚的下属慷慨陈词咬牙切齿。供状摆在面前,蘸墨的笔摆在面前,杨慎矜的声音响起:“裴敦复,铁证如山,你已无可辩驳,画押吧。”
裴敦复面如死灰提起笔来,手中的笔在平日轻巧若鸿毛,自己能随意在纸上婉转如意写出万种风姿,但现在却如千钧之重,让他的胳膊和手臂酸麻沉重难以承受。
杨慎矜瞪视着裴敦复冷声道:“本官希望你认清形势,本官对你本有敬重之心,不想动用刑罚,但你别逼着我这么做。我知道你是爱体面之人,我不想让你没有体面。”
裴敦复长叹一声,落笔画押,耳边传来李邕轻轻的叹息之声。
“带下去,押起来。”杨慎矜道。
两名兵士扶起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裴敦复,几乎是将他脱下了大堂,随后无关人等也被挥退。
“王副使,这回李邕和裴敦复的案子都水落石出了,我们可以审一审李邕和杜有邻勾结图谋的案子了吧。若无意外,今日便可结案,明日我们便可押解人犯离开北海回京了。今日事了之后,本人在北海酒楼设宴款待大伙儿,你我共同办案,却没在一起喝过一顿酒,说起来别人定然不信。哈哈哈。”
王源微笑点头道:“凭杨尚书的安排便是,下官当然赞同。”
杨慎矜点头,看着李邕喝道:“李邕,现在正式审理你和杜有邻勾结图谋一案,昨日你已经表态揭发杜有邻的不轨言行,那么现在便开始吧。”
李邕的目光往王源身上扫来,王源忽然起身笑道:“杨尚书,稍微歇息一会儿,刚才裴敦复的案子弄了一个多时辰,大伙儿都有些疲乏了,不如当堂休息片刻之后再一鼓作气如何?”
杨慎矜皱眉道:“本官不累。”
王源笑道:“杨尚书是铁打的身子固然不累,我们可累惨了。瞧瞧堂下的这些人,一个个都站姿怪异,显然是都累的够呛。莫如稍息片刻,又不耽误多长的功夫。再说了,下官也有些口渴,喝杯热茶再问案,总之今日此案了结了便是。”
杨慎矜虽不情愿,但看堂下众人确实有些疲乏的样子,衙役们的重心一会从左脚移到右脚,一会从右脚移到左脚。北海属官们也一个个晃晃悠悠的像个稻草人,有人偷偷的靠着墙壁扶着堂鼓的架子。
“罢了,那便休息片刻,所有人不得离开,原地休息。差役去替本官和王副使斟两盏茶来。”
王源笑着摆手道:“我自己来,他们煮的茶我可喝不惯,杨尚书知道我只喝清水泡茶叶的,我自己来便是。”
杨慎矜并不想跟王源多啰嗦,叫人给他泡茶也只是出于客气,他爱自己动手,自己也管不着。王源起身来到衙门侧堂的小屋里,用茶叶泡了两碗清茶,双手端着底盘来到堂上。一碗放在自己的座位上,用一块布巾垫在下边捧着另一碗径自往坐在地上的李邕走去。
杨慎矜问道:“王副使这是作甚?”
王源回身笑道:“看李太守也挺辛苦的,毕竟年近七十的老者,就算是罪人,也该稍有敬意。我也给他沏了一碗,杨尚书不会怪我吧。”
杨慎矜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心道:这时候你还和李邕套近乎,酸儒一个,不知进退。
王源走向李邕,蹲下身子双手将茶碗递过去,微笑道:“李太守,新沏的茶有些烫手,你捧着下边这块布巾,免得烫了手。
李邕哪有心思喝茶,满腹狐疑的伸手接过茶碗来,猛觉得柔软的布巾下边有一根硬硬的物事,心中一惊。见王源伸着袖子替自己遮掩,忙迅速将那物事攥在手心里,只撇一眼,顿时认出了那是何物。
那正是自己的老妻陈氏头上的那只仙鹤银簪,那还是数十年前自己给她买的一只簪子,这之后自己便再也没有给她买过首饰。但这簪子数十年已经看惯了眼,一眼便知此物,心中也顿时雪亮。
这簪子是老妻不离身之物,此刻王源拿来偷偷送给自己,显然是告诉自己,他已经兑现了诺言救出了家人,否则这银簪不可能到王源手中。李邕激动的几乎落泪,想立刻趴在地上给王源道谢,但却又不能这么做。
“喝吧,喝了这碗茶,你也痛快些交代你的事情,这案子查的这么辛苦,你也辛苦,我们也辛苦,痛痛快快的了结此事,也免得大家辛苦。”王源微笑道。
李邕连连点头,将银簪笼进袖中,捧起茶碗大口喝茶,烫的雪雪呼气,额头上也冒出热汗来。王源看着他喝完茶水,将茶碗接过,转身回到座上,端起自己的一碗茶一饮而尽。
“都差不多了吧,咱们开始吧。”杨慎矜的茶甚至还没煮好端上来。
王源颔首微笑道:“好吧,杨尚书真是废寝忘食,为了公事鞠躬尽瘁。”
杨慎矜不搭理他,看着堂下李邕道:“李邕,可以交代了吧。还是老规矩,我每问一条关于你和杜有邻之间的事情,你只需承认或否认便可。书记官要一字不落的记下。”
李邕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微笑道:“杨尚书,开始吧。”
杨慎矜点头道:“你和杜有邻之间可曾有钱物往来,交往密切之事?”
书记官落笔如飞记下问题,但听李邕淡淡道:“谁是杜有邻?李某可不认识什么杜有邻,更莫谈什么交往密切钱物往来了。”
杨慎矜呆呆的张着口道:“李邕,你听清楚我的问题了么?你可想好了回答我的话。”
李邕微笑道:“杨慎矜,你也莫费心思了,你要我昧着良心诬陷杜有邻是不可能的,我李邕虽品行有亏,但却不亏大节。你的用心我都明白,你们的阴谋诡计休想得逞。杨慎矜,我李邕错就错在没有约束自己,律己不严以致今日之祸。但现在,李某焉能再犯律己不严之错?你也休想从我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污蔑他人之言。”
“你!李邕,你好大的胆子,你难道不想想你这么做的后果么?”杨慎矜惊的面色煞白,嗓音也尖利起来,听起来甚是刺耳。
“告诉你,老夫不怕,一点都不怕。老夫这一辈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到头来倒要为你这宵小之辈所要挟,我呸。”李邕啐骂道。
“拿下他,大刑伺候,问他召是不招。”杨慎矜怒吼道。
李邕大喝一声:“谁敢动我,我李邕活了快七十年,早就活的够了,我自会以命偿还陛下恩遇,十几年前陛下饶了我这条命,我多活了这十几年,早就活的够本了。陛下,臣还你的命来了。”
李邕说罢,大吼一声,拖着手足上的镣铐猛然冲出,身子直愣愣的冲着杨慎矜面前的大方桌案的桌角撞去。衙役士兵们反应不及,众官员也万没想到,就听喀拉一声闷响,杨慎矜面前的桌案塌了半边。桌上的笔墨飞起,溅了杨慎矜满头满脸,杨慎矜瞬间成了大花脸。
杨慎矜惊骇大叫跳起身来,几名兵士和衙役抢上前来,但见李邕身子扑倒,头顶上一个血糊糊的大窟窿正咕咕往外冒着红白的浆血,便是神仙也难救活了。
第二三三章 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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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源惊骇之下抢上前来,轻轻将李邕身子放平在地上,手探其鼻息,只感到有微微的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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