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博等人起身来拱手相送,陈邦彦躬身后退,到门口时转身急匆匆的去了。
陈邦彦离去后,书房中忽然静了下来,崔家父子都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案头的烛火跳跃闪动,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的炸裂声。柳潭快步上前伸出手指在火中快速的捻动开花的灯芯,将灯芯摘去一小截之后,烛火迅速的恢复了稳定而明亮的状态。
“关于这件事,你们都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崔道远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闭,手指轻轻的在扶手上敲打着,发出单调的啪啪之声。
“老爷子,这还不好办么?这个王源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叫做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这个是个出手除掉他的好机会。趁着他孤身一人,咱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他。”崔元平沉声道。
“二哥说的对,这正是个好机会。咱们可以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替陛下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然则陛下必龙颜大悦,对我崔家也一定感恩戴德。老爷子,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啊。”崔元戎也低声附和道。
崔道远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半晌后看着崔元博道:“元博,你是怎么想的?”
崔元博沉吟道:“父亲大人,元博倒觉得应该斟酌斟酌再做决定。若贸然动手,未必对我崔家有好处。”
“兄长,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如今新皇即位,摆明了要我崔家出山,对我崔家极为倚重。那两道新皇的秘旨你难道不知道么?陛下打破禁忌,任命老爷子为江南道巡察使兼杭州刺史,并且要和我崔家联姻,这正是我崔家回归朝堂的最佳机会。这个时候我们若是能替陛下除了这眼中钉肉中刺的话,陛下对我崔家岂不是感恩戴德?将来若瑂再入宫为贵妃,我崔家便是皇亲国戚,大哥你便是国丈了。我崔家从此尊荣无限,谁人能比?你怎么还说和于我崔家没好处?”崔元平立刻出言反驳道。
崔元博道:“二弟,理是这么个理。我崔家一直被迫立足东南之地,回归朝堂,重新成为大唐第一豪族也是祖上的愿望。谁愿意在这东南之地当行商之贾。虽然钱财如山,但我崔家看重的可不是钱财,而是地位呢。这种商贾之家的地位便是对我崔家的侮辱。但是,事情是否就是咱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呢?杀王源或者可行,但这之后如何善后,形势是否又会如我们所愿的那般发展呢?这当然需要好好的斟酌一番。”
“阿兄,你怎地如此优柔,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打退堂鼓?老爷子,您说是不是?阿兄他想的太多了。您评评理。”崔元平叫道。
崔道远缓缓开口道:“元平,这件事上,我恐怕要站在元博这一边了。事情并非是你和元戎想的那么简单。咱们确实需要斟酌斟酌。”
崔元平和崔元戎都发愣道:“老爷子难道也不赞成对王源下手?眼睁睁看着这个让新皇对我崔家倚重的机会错过?”
崔道远叹道:“到底是不是个机会还两说,搞不好是个火坑也未可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杀王源的机会,那老夫问你们,他的十万神策军将要南下,王源死了,神策军会怎样?若是知道王源死在我崔家手里,我崔家上上下下几百口,还能有一个活着么?”
崔元平吸了口凉气无言以对,崔元戎却皱眉道:“老爷子,王源是乔装身份而来,并没有表明他的真实身份。这便给了我们最好的借口。他若死了,不过是死了一名小小的校尉罢了,我崔家只管装糊涂便是。再说咱们又不是正大光明的杀他,叛军攻城之际,趁着混乱的时候命人用冷箭将他射杀,事后推在叛军头上便是。只要做的毫无痕迹,神策军又能如何?他们也不能怪我们保护不力,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啊,难道一个小小的神策军校尉,我们也要对他的人身安全负责么?”
“对对对,一推干净便是,他们也抓不到把柄。我也是这个意思。”崔元平道。
崔道远叹息一声道:“你们啊,太想当然了。我来问你们,这王源为何要乔装身份来到扬州?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么?他大可正大光明的以相国的身份前来,却为何要乔装一个小小校尉的身份?”
“这个……我们倒是没有想过,或者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过过当普通校尉的瘾头,就像老爷子喜欢穿着普通老头的衣衫在杭州的街头闲逛一般,或许只是一种乐趣罢了。”崔元平道。
“胡说八道。你这个理由太牵强了。王源是什么人?他从一名普通坊丁一路到今天的位置,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雨磨难,怎会如此的随意?你们也不想想,那王源先是和李适之交好,后依附于杨国忠。李林甫王珙杨慎矜他们谁不想置他于死地?但是最终如何?李适之死于非命,杨国忠死于非命,李林甫王珙杨慎矜他们谁有好下场?只有这个王源在几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而且一飞冲天。你若是小瞧这个王源,那便是瞎了眼。这个人绝不是我们能够掉以轻心的对待的。”崔道远斥道。
崔元平被训斥的面上无光,但还是忍不住回嘴道:“老爷子把这个王源吹上天了,那您说他乔装的目的何在?儿子也跟着长长见识。”
崔道远冷哼一声道:“据我推测,王源此举必是对我崔家怀有戒心了。新皇下旨拉拢我崔家,要我们为他募集兵马北上的消息或许王源早已知晓。王源既和新皇之间有过节,而我崔家现在帮着新皇办事,在他看来,我崔家便是他的敌人了。所以他一定早就抱着戒备之心,故而隐藏自己的身份,便是为了防止我崔家对他下手。”
崔元博等人微微点头,崔道远这个假设是完全说得通的,虽然新皇给崔家送来的两道密旨无人知晓,但崔道远突然被任命为江南道主官的事情是无法保密的。这件事在东南各州府其实也引起了不少的猜测,几家大族也派人来探问了好几回。
“可是老爷子,难道便因为他有所防备,我们便白白错过这个机会么?这件事若是成了,岂非替陛下除却了最大的威胁,那可是通天大功一件啊。”崔元平不死心的道。
崔道远沉声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有些道理你们至今还没想明白,今日借此机会,我便给你们三个好好的说一说。将来我死了,崔家的门户要靠着你们撑起来的,到那时你们可别像是没头苍蝇一般的乱撞。你们自己闯了祸,死了也就罢了。若是连累全族上下数百口人,直系旁系的崔家老小都跟们倒霉,那你们便是千古的罪人。九泉之下也无颜来见我和崔家历代祖先。”
“父亲大人,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什么死不死,祸不祸的。”崔元博忙咂嘴道。
“好好听着。今日我之言,你们都给我牢牢记住。”崔道远斥道。
“是是是,您莫发怒,我们都听着呢。”崔元博兄弟三人忙俯首帖耳,生恐老爷子发威。老爷子发起火来,别看他们兄弟三人已经都四十多岁了,照样会被老爷子用拐杖劈头盖脸的像是小时候那般的暴打,可一点也不会给面子。
崔道远这才面色稍霁,缓缓开口道:“你们兄弟三个恐怕都以为这次李瑁突然对我崔家示好是一件大好事吧。我来告诉你们,你们可莫要想的太简单了。这当中的内情你们又知道多少?李瑁是如何登基为帝的?为何事前朝廷没有任何的旨意?按照正常程序,李瑁该被先立为太子,然后才能登基。然而事实如何?李瑁直接跑到了灵州,然后便突然宣布登基了。而在成都的陛下却在其登基之后宣布退位,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父亲大人是说,新皇的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么?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太上皇会宣布退位,不是应该下旨斥责,并讨伐他这种叛父自立的行为么?”崔元博皱眉道。
崔道远摆手道:“我不想费脑筋去想这当中的猫腻,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瑁这个皇位来的有些不明不白。虽然对我崔家和江南几大家族而言,不管李家谁登基,只要对我们的利益没有太大的妨害,我们也不会去干涉他们李家的事。但你们要明白,李瑁的皇位如果来的不明不白,我几大家族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便支持李瑁,恐怕会召来无妄之灾。”
顿了顿,崔道远续道:“现在的局面是,诸位皇子都保持沉默。李瑁虽登基为帝,但长安城中却只有他一人。包括太上皇和诸位皇子却都呆在成都,局势平静的有些奇怪。越是这般平静,便越是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大唐还从未有过新皇登基的如此仓促,却又如此平静的事情。所以还是那句话,我们现在可不能轻易的表态支持谁反对谁,否则我崔家便处于不利的位置,要审时度势,见机行事。”
“可是……新皇的两道密旨,老爷子不是都接受了么?您不也赴任了江南道巡察使和杭州刺史之职了么?您不也积极的开始募集兵马,按照圣旨行事了么?还有,您不也打算找个机会跟若瑂丫头说一说新皇有意和我崔家联姻的事了么?”崔元平低声问道。
“不错,我确实接了旨,也赴任了李瑁授命的官职。但那又如何?这并不表示我便要完全按照李瑁的圣旨去做。难道你们要我拒绝圣旨的任命抗旨不成?至于招兵买马之事,我可不是要带着募集的兵马北上,我是防止叛军侵占东南罢了。之前我没有理由,现在圣旨来了,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的这么干。况且我崔家若要招兵买马,数月之内恐便可募集十万大军,然而两个多月我才募集了一万人,难道你们看不出我这是故意拖延时间么?至于联姻的事情,那也要看形势的发展。老夫之所以让你们不要提及此事,不要让若瑂知道此事,便是想让此事有回旋的余地。”
“可是老爷子,您这么拖延,新皇迟早会明白过来,到那时岂非惹恼了他么?这会对我崔家不利的。”崔元平道。
“对我崔家不利?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坐稳皇位再说。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李瑁之所以想起我们崔家,那是因为他觉察到了他的皇位并不稳固,意图借助我们的力量替他坐稳皇位。他要跟我崔家联姻,无非是给我们一个定心丸,像我们传达他将对我崔家施于恩惠的意图。你们几个便立刻以为捡到了金疙瘩,高兴的了不得,殊不知他李瑁不过是此刻需要利用我崔氏罢了。”崔道远冷声道。
“可是这对我们崔家也是一次复兴的机会啊,他利用咱们,咱们正好顺着这机会回归朝堂。难道这不也是祖宗们一直想着的要振兴家族的契机么?”崔元平再道。
“复兴家族当然是我崔家历代先人的期望,但也要看如何复兴,机会是否是机会。他李家对我们五姓七族干的那些事,你们不知道,但我可是亲身经历了的。武帝当政时,那时我还年轻的很,我的父亲你们的祖父未西归。武帝下令我五姓七族所有人都必须离开长安,所有人都被夺去官职,统统把我们赶到南方。虽然给了我们经营盐铁粮米之权,但那是对我崔氏和其他几家大族何其大的侮辱。我崔氏发源于春秋之时,先祖之辈能人贤者无数,哪一代不涌现无数的立足庙堂之上受天下人尊敬的贤达能臣?到了武帝一朝,居然全部被罢官赶往东南,不得不成为商贾之家。这是何等的屈辱?”
崔道远回忆着往事,心中兀自愤愤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