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三更,雨声淅沥,连绵不绝,有风刮来时,雨水带着夏日的气息,连成一串往她身上招呼,撑着的伞并没有多大用处,顾长歌的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她却毫无知觉,只是立在高高的城楼上,静静的向下看去。
远处而来两辆车队,马匹身上挂着铃铛,在更深露重的夜晚街道上,叮叮当当的声响,被拉的悠长。
车队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走了?”一道男声问。
“走了。”顾长歌回答。
“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那道声音继续问。
顾长歌扭头看向他。
屋檐灯笼下,晏行原本惊艳的五官更是凌厉迷人,她晃了晃神,而后笑了笑,“会。”
她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是晏行在守城,两个人交谈之中,她并没有隐瞒的告诉了他,关于顾长生身上发生的一切。
“长歌,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这样离开你,你会为我伤心吗?”晏行双手背在身后,忽然这么问道。
“你要离开了吗?”顾长歌不答反问。
“或许吧。”
“或许?”顾长歌笑,“那我的答案,也是或许吧。”
或许会为你伤心,但或许也不会。
晏行闻言笑出声,“是啊,或许……长歌,你知道吗,以前我不相信,有的爱是注定消沉的,可遇到你之后,我信了,或许我对你的感情,注定是没结果的。”
第420章 失去至亲()
世上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回不到的过去,无法预计的未来,以及永远不可能爱到的人。
晏行是个不信宿命的人,顾长歌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
天地之间的朦胧雨幕,并没有丝毫收敛的趋势。
雾气蒸腾,昏黄的灯笼,散发出暖暖的光,依旧显得有些孱弱。
顾长歌后背挺得笔直,她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迷茫的时候,或者不知所措的时候,偏偏要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和她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是发现,这个女人的有趣。
乍看似乎无懈可击,实际上内心柔软成一朵朵棉花云。
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她就是这样的。
奇怪的是,明明贬义词,落到她身上使用时,无端由的生出了几分可爱。
晏行知道,他被对她的痴恋迷了眼睛和心,看她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美好的。
“呵。”想到这里,他轻笑出声,“有意思。”
两个人距离挨得近,顾长歌不可能听不到他的话,但她没回答,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动了动,柔软的声音,混在淅沥沥的雨声之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天太晚了,回去休息了。”
她转身就走。
晏行吊儿郎当的靠在栏杆上,就算是被雨水浸透了衣服,都浑然不觉,他喊她的名字,“长歌,等一等!”
顾长歌转过头来看着他,水润润的唇瓣,颜色晶莹透亮,惹得晏行眸色暗了暗。
他缓缓的走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怎么?”顾长歌蹙眉,余光落到楼梯上的那一抹天青色纸伞,声音平静的询问。
晏行但笑不语,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身子缓缓下压。
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漆黑,像是沾染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空荡荡的足够纯粹。
就在两个人的距离还差一指远的时候,从身后飘来了另一道男人的声音,“小歌儿,我来接你了。”
“好。”顾长歌紧张的点头,下意识要推开晏行。
晏行比她更快,手在她的发髻间轻轻一碰,随后他拉开了安全距离。
“你看。”他嘴上这么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树叶,原来是刚才的风吹雨之中,不小心一片碧绿的叶子落在她的发梢,她毫无察觉,晏行却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歌表情有几分尴尬,伸出手接过树叶,碰到了他的指尖。
大概是在外面站立的时间够久,他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寒凉的气息。
“我回去了。”
她看了他一眼,快速的从他身边经过,投奔向另一个男人的伞下。
墨君邪冲她张开手臂,直到她钻进了伞下。
看着她浑身湿漉漉的模样,他心疼的将她搂在怀中,低声细语道,“赶快回去,我给你准备了热水,可以泡个澡。”
护送顾长生的事情,安排的很妥当,早在下午时,顾长歌就已经去过他的帐篷,姐弟俩告别过,但是到了晚上,她执意要来城楼上,说是能多看他一眼就多一眼。
她执拗起来,没有人能够拗的过,墨君邪只好从了她。
谁知道她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
恐怕还得煮碗姜汤来预防着凉。
墨君邪小心翼翼的半搂半抱着她,两个人踩在大大小小的坑洼之间,下了楼梯,没入雨夜尽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高高的城楼上,立着的那个人,目光始终追随着他们,直到再也看不见。
“将军……”有个小兵撑着一把伞走上前,将一动不动的晏行罩在伞底,想了想多了句嘴,“夫人已经离开了…您要不要回去歇息?”
“现在什么时辰了?”晏行目视前方,淡淡的道。
“丑时。”
我知道了。”他接过高高举着的伞,一步步的步入雨中。
晏行回想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近来的许多事情,都在不断失控。
顾长歌忙的一塌糊涂,整个人陷入了乱麻之中,而他同样兵荒马乱,理不出头绪,仿佛身在旋涡狂风中心。
晏行向来是一人行走江湖,生死都由天,无拘无束潇洒惯了,从来没有遇到过难以解决的事情。
然而,人生活在世上,又怎么能真的做到无牵无挂。
让晏行牵肠挂肚的事情,要从半月前开始说起。
年后的他,告别老家,和顾长歌一起从莲花村回到孟州城。
他亲眼见到顾长歌和墨君邪的对峙,尽管知道不应该,但他必须承认,当时他心怀侥幸,以为等到了能够照顾顾长歌余生的机会。
像是猜透了他的想法,墨君邪却下令,要把他调去连州。
连州,正是顾长歌之前被墨明煦围困的城池,此时此刻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晏行认为没有再带兵前去的必要,对于墨君邪下达的命令,他不服气,当即找到他,不客气的指责他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他至今还记得当时墨君邪的话语,以及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那么轻蔑,那么冷漠,“我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公报私仇。”
“是吗?”他不相信,语气更加刻薄,“你得不到她,就想破坏我和她,难道不是吗?”
“你能不能够得到她,自己心里没有点数吗?”墨君邪冷嗤,“她若是爱你,在看到你的时候,就会爱上你。”
他似乎不屑于多说,到这里时声音戛然而止,宁静的帐篷里,有热茶雾气蒸腾。
墨君邪提起正事,“我听说莲花村是你的老家,正好在连州城边界,墨明煦的人既然到过那里,恐怕会去而复返,他那个人心狠手辣,你且回去看一下,保证那些平民的安全,最好是让他们迁移到相对安全的城池里。”
“现在还有安全的地方?”他记得,他那时候反问道,“到处都是战火,是王爷你这里安全,还是大良皇帝那里安全?”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是,如果你再磨磨蹭蹭,到莲花村的时候,恐怕只剩一地尸体。”
莲花村里住着他的老娘亲和阿爹,他性情淡薄,对家庭没有多大的留恋。
不过生而为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他的父亲和娘亲,半辈子都住在莲花村没有挪过地方,倘若真的遇上墨明煦的人,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当时的晏行,大概是被墨君邪的话给威慑到了,愤愤的咬牙道了声,“领命!”
一路上他忐忑不已。
临行前墨君邪的那番话,仿佛成了魔咒似的,始终萦绕在脑海之中。
胡思乱想让他渐渐紧张,而后便是日以继夜疯狂赶路。
他害怕墨君邪的话一语成谶,紧赶慢赶等到了莲花村,发现还是晚了。
血流成河,尸体遍地。
春节期间,曾经笑靥如花朝他抛着媚眼的姑娘,一个个躺在冰凉肮脏的土地上,泥土沾染到衣襟上,她们毫无生机。
随行的几千士兵,愕然的顿住脚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还是来晚了。
晏行从军以来,参加过不少战争,他不是没见过死人,然而当几个月前还鲜活站在面前的人,此刻成了一具具腐朽的尸体,给他的冲击是巨大的。
他第一次发现,人在害怕难过的时候,是会腿软的。
晏行踉跄着从尸堆走过,偶会没注意到脚下,会险些栽倒。
身后的士兵,紧跟其后,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他,时不时低声叮嘱两句,“将军,注意脚下。”
晏行一路走到了村子的尽头,那里安静立着两间熟悉的茅草屋。
四周环境没有什么改变,就连茅草屋都一样的破旧。
不,甚至更破旧了一点,远远看去,只觉得凄惨。
晏行是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二人身上很干净,并没有刀剑造成的伤口,因此衣服上没有残留血污。
他们安详的躺在土炕上,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似的,除了没有呼吸。
晏行不忍多看,他命人验尸,初步确定是服毒自尽,等再做进一步确认时,却在严老头身上找到了一封信,信上写明了晏行亲启。
信上的字体,晏行认识,他在很小的时候,是严老头教他读书写字的,他对他的字体很熟悉。
内容不多,粗粗扫了几眼就看完了。
严老头弥留之际,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是被他捡来的,至于亲生父母在哪里,希望他有缘能找到。
晏行下令厚葬严老头和娘亲,随后便匆匆踏上归途。
说他不伤心,那是假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他清楚,伤心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他回到孟州军营,将莲花村的情况如实汇报给墨君邪,墨君邪破天荒的安慰他节哀。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晏行没什么情绪的道。
虽然面上表现的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就连晏行本人都觉得,严老头和娘亲的去世,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只是接连好几天午夜梦回,都带他回到那个小小的莲花村。
那里有着清澈的河水,夏天的时候他就跑到那边打鱼游泳,冬天的时候就在上面滑冰。
他还梦到了村子里的老槐树,那棵树据说活了很久,他在树上窜来窜去,甚至挂在树枝上睡觉。
睡着睡着,就会有严老头追过来,他在树下大呼小叫,让他跟着学他那门易容的技艺。
晏行才不喜欢学那手艺活,翻了个身继续睡,耳边充斥着严老头的声音,他都能睡的香甜。
后来他从梦中醒来,怅然若失的坐了半天,才向帐外看去。
夜色依旧沉沉。
他忽然就伤感了,紧跟着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坠。
失去至亲的时候,他不觉得有多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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