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带着芸子坐在青布马车里,倾听着远方响起的炮火声,望着车旁来往开拔的鞑靼军队,心里百感交集。对这场意外的相逢又意外的离别,很是忧愁。
此去的西域小国,是从西京开始,往蒙古草原,再绕回鞑靼国与北疆边境处的哈密卫,沿着往西亚安息大秦的“丝绸之道”,到达中途一个西域的小国“兰兹国”。是比东察汗国更西方的小国。气候与中原、北疆、鞑靼都不同,夏日炎热干旱缺水,冬季偶有雨季。是个与中原相隔数万里的天涯海角。她竟然走得这么远了
这次离开了明朝鞑靼的边境,也许永远回不到这里了。距离她的家乡豫北越来越远了,距离她的爹爹娘亲和妹妹更远了。不,大龙湾村已经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只剩下了一片废墟。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有搞清楚就远离了,义叔也语焉不详,她忽然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义叔萧五说的话是真的,他就是她的义叔,她几乎一瞬间就相信了他。能说出大青山后的溶洞和木头弓弩,能知道父母私奔的隐密。他饱经沧桑的眼睛看着她时,充满了关爱和维护。战争伊始,他冒着临阵脱逃的风险派兵护送她出城,还私下交给她五十万银子的大明西域诸地通兑的银票。连芸子都未告诉。吓了明前一跳。另外,他详细得对她说明了宝石香料等物在西域不值钱,他在东察汗国的都城“亦里八里”安排了一只装满丝绸和茶叶的大商队,等着与她汇合上路。如果将来他们不再见面,就令她跟着帐房先生学做通商贸易,自己照顾自己了。这份付出的金钱和心血比起虚无缥缈的“义叔”二字真实得多,有价值得多。小明前出身贫寒,经历坎坷,深知人间疾苦,她立刻明白了义叔是让她带着银钱和营生远走高飞了。
没有了父母妹妹和豫北小家的明前,这天底下只有凤萧梧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分别的“义叔”亲人了。她万分感激他把她从战场和失忆的人生漩涡里拨出来。
只是明前的眼光顺着铜灰色天空看向了遥远的南方,有些茫然。那看不见的远方,是两国战场,是大明关内,是故乡中原,那里有当初收留她的陈家大姐和丑丫,有如天兵突降般的在大铜山救了她的大明军队,还有那些奇怪的男人们。假装成道士的年青官员,貌似狐仙给她郑重承诺的锦衣卫,梦里叮嘱她务必要想起往事的紫袍郡王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抛弃了什么更紧要的东西?她为什么想不起那八年,她这样远走西域是不是像个失败的逃兵,永远不能在人生的战场上打赢了他们知道她失踪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来找她吗
她打心眼里不想离开汉人的地方啊!不想离开北疆荒芜的大地。这块土地仿佛牵绊住她的心似的,看着看着就想哭
小明前的心思乱飞,内心充满了怅然,脑子里也一片刺痛。土路颠簸,使车辆上下起伏着,她一不小心头就撞到了车壁。她伸手扶着头眉头紧蹙,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王芸子关切地问:“怎么了?撞到了头?”
明前含笑摇头。
时值正午,车队暂时停下了,人们走下马车休息。车队正停在了城门口。城门处很拥挤,开往前线的鞑靼大军带领着一群群穿着各族服饰的平民经过城门。平民们都是一些鞑靼民夫、挑夫、俘虏和奴隶们,要经过乌孜城上前线的军营喂马运粮干活的。
几名膀大腰圆的鞑靼武士围拢着车队,保护着站在中间的南院大王的侄女。少女身穿绸缎皮袍,外披着火红耀目的狐狸皮大氅,头戴着厚貂皮的尖顶蒙古帽,帽沿边垂下了一圈晶莹闪光的宝石链。下面是一张漂亮秀美的脸。又华丽又富贵,贵气骄人。在荒凉破旧的乌孜城城门处非常醒目。过往的军人路人都投之好奇的目光。鞑靼贵族女子没有带面纱出行的习俗,南院大王的娇贵侄女也是素面朝天,也充满好奇和忧愁得望着鞑靼小城。身旁的鞑靼武士们忙着用鞭子驱赶开看热闹的平民和路人们。
城门处又涌来了一队军卒。一队鞑靼军带着一队穿汉人装束的平民们走来。他们都是身衫单薄,满身风霜,与壮硕凶狠的鞑靼兵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前和王芸子对鞑靼军还有些戒心,不欲多看,转身回马车。
人群忽然乱了,鞑靼军夹带的汉人平民中,有一个穿陈旧青衫,披着旧皮毛大氅的年青男子,直楞楞地看着明前这边。向她伸臂大叫:“明前!是你!”
明前奇怪得转过脸。那个人裹挟在进城的鞑靼大军里,还在不断得挣扎着叫喊着她。他个子瘦高,全身瘦骨嶙峋,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满脸胡子拉茬的。在寒风里缩手缩脚得很是落魄。他拼命地想向她挤来,几名鞑靼兵卒头目立刻用刀鞘和鞭子把他赶回了队伍。
“这人是谁?”明前疑惑地问。王芸子也紧皱眉头地盯着他。
护卫她的南院大王的心腹,一位精明能干的鞑靼武士百夫长注目看了几眼,嗤笑了:“小格格,这就是大明朝的南人皇帝,朱元熹啊!他被我们抓住了在牧马偿债呢。”
第二百五十章先皇(下)()
城门旁一座偏僻的空屋里,一位消瘦憔悴,满脸风霜的年青男子披着旧衣裳,狼吞虎咽得吃着仆妇送上来的糍粑面饼和糕点。旁边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汉人随从也忙着吃食物,争抢厚衣裳,没有一点规矩。年青男子吃着吃着仿佛想起了自已的身份,意识到自己还是大明朝的先皇和亲王朱元熹。想昂头挺胸得做出些体面姿态。可是目光扫到了屋外与南院大王的侍卫喝酒狂笑的鞑靼国看守,又气馁了。
旁边有一位衣饰鲜亮的鞑靼少女好奇地看着他。
他有些羞辱的边吃边对少女说道:“我被鞑靼人抓来后,刚开始还好些,只被他们关在鞑靼京城的豪宅软禁着。有好的衣食,侍候的鞑靼奴仆。只是每日都叫我去上金殿拜见鞑靼大汗,自称为臣,行臣子礼,还要去鞑靼金庙里拜祭那些鞑靼族的祖先,以卑微的臣子身份换活命。鞑靼大汗库恩里的性情多变,喜怒无常,有时候如沐春风得与我谈天说地谈史论今,有时候就像暴君般的怒骂嘲讽我,使我顾此失彼,不知道如何自处。原来想着失些脸面对他俯首称臣,就能被放回明朝。谁知道后来全变了。自从大明那边传来了立皇四叔为皇上的圣旨后,就完全变了。他们把我从豪宅里赶出来,命令我带着几名同样被掳的大臣们去种田牧马。我每天都要迎风冒雪得去赶羊牧马,晚上还要喂马洗刷马槽如果活计做得稍微不好,还要被那些鞑靼粗人羞辱怒骂幸好保住了一条命”
大明先皇朱元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做为一名战俘被带进鞑靼京城,以“亡明皇帝”的名头为号,被软禁在敌国。先是衣食无缺,每日丧尽颜面得披着羊裘上朝入金庙,行臣礼,行子孙礼,任由满朝满街的敌国臣民百姓们围观羞辱。而后,大明朝废了朱元熹的皇位另立代宗,他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差点被砍了头颅,最后被赶出豪宅靠耕种牧马过活。这其中的种种艰辛痛楚,非人折磨简直是罄竹难书。
幸好,还没有沦落到如前朝的钦徽二帝。皇族男子被虐死,皇族女子当娼妓浣衣奴的地步。但是被轻贱污辱是免不了的。
“朕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明朝人了,没想到又遇到了你。”他抬起眼睛,热切地看着站在屋当中的少女。
范明前身形有些消瘦,但面容整洁秀美,衣着华丽富贵。屋外还站着五十名威武的蒙古武士保护着,俨然是位养尊处优的鞑靼贵族女子。再看看自己,衣裳陈旧单薄,外貌狼狈怯弱,毫无尊严,连粗陋食物都吃不饱,备受粗俗的鞑靼看守凌/辱,眼下还面对着被本国女子施舍衣食的场面。真如天与地的区别。
朱元熹见到熟人的兴奋感一下子失去了。心里涌起了万般复杂的感觉。他还记得以前在北巡行营里第一次见过明前时,他是大明皇帝,她是大臣之女,尊卑之势如天与地。第二次见面,他还是一国之君,她进虎敕关冒充公主出嫁,向他跪地苦苦劝谏。她和崔悯的小命都掌握在他的手里。现在两个人的局面猛然颠倒了。在异国他乡,他沦落为敌国重犯,日日夜夜遭受着羞辱折磨,生死都不由已。她却摇身一变变成了尊贵体面的鞑靼贵族女子,带着大批蒙古武士出行。
这种巨大的反差冲击着他,令他愤概得快窒息了。
——人生真若一场梦。
所有人都在这梦中尝遍了千滋百味儿的人生。
朱元熹满脸急切地说:“明前,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为什么变成了鞑靼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帮朕啊。”
明前吃惊地看着这位大明先皇,脸上也带出了困惑:“皇上,您是大明的先皇,我只是普通的百姓。你可能认错了人吧,我失去了很长的记忆。”
朱元熹面色大变。半晌,他才弄明白她失去了记忆不认得他了。只是偶遇到大明先皇,才尽些汉人的情义才送衣食的。他沮丧得后退几步,一下子坐在木凳上,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里翻腾着无数的怀疑和怒气:“明前,你就别装了。朕已经落到了这番天地,你看到了还不解气吗?我已经被大明朝廷和臣民们抛弃了。今天我在乌孜城遇到你就是老天在帮朕啊。你知道吗,他们要把我送到前方战场!鞑靼人要用我在战场上威胁大明军队和朱堪直退兵!可是朱堪直绝不会退兵的,也不会和谈换我回国。他会顺水推舟得要鞑靼人杀了我!我不想去前线,我不想死啊。明前,求你救救我。”
明前震惊地看着他。
朱元熹压抑着内心极度的羞辱,痛苦地哀求着这只救命稻草:“明前,你说对了,你以前跟我说的话全对了。你是个有先见之明的女人。鞑靼国抓我是为了消灭大明朝。有用时就圈禁我,无用时就把我当做牛羊奴隶,他们看中的是大明江山,不是我这个无用皇帝。我连前朝的钦、徽两帝都不如。我知错了,我后悔了。明前,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啊。”
她曾经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真相就扑面而来了!
***
侃侃而谈的少女范瑛转过一张芙蓉般娇艳的面孔看着元熹帝,乌黑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愤怒和轻蔑之色:“你知道北宋的亡国之君钦宗、徽宗两帝的下场吗?”
“拖得一时活命,落得了十年拖拉而死。受尽了各种非人的污辱虐待而死。钦宗被金人押解回北方,被迫头戴毡笠,身穿青布衣,骑着黑马,受尽了旅途风霜之苦和金兵侮辱。他经常仰天号泣,被金兵们挥鞭喝止。日暮宿营时,金兵命令皇帝和亲王太子们手足并卧,防止他们逃跑,连一点为人尊严都没了。亡国之君们到达金朝会宁,金人举行了献俘仪式,命令二帝及后妃宗室诸王公主驸马们都穿上金人百姓穿的服装,头缠帕头,身披羊裘,袒露上体,到金朝的宗庙行‘牵羊礼’!亡国之君多年后在在北题壁里写道‘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雁飞。’——目断南天啊,陛下。”
她神色冷峻,眼珠漆黑,蔑视得看着男人,刺破了他的幻想:“就是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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