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姑看着她,难受得快哭了:“你把能做的都做了,能补偿别人的都补偿了。明前,你对任何人都仁至义尽了。可是你自己呢?你怎么办?丧失了身份,又没有钱,只有亲父和义叔带来的两重诛连罪,外面还有恨你入骨的敌人。你又能怎么办呢?”
人已见过,老师无恙。明前心头略松。她摆手催促着于秀姑随着大太监出牢房,笑着劝慰她:“无妨,总有应对法子的。我再苦的日子都吃过了,不怕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不识明珠(上)()
诏狱很阴暗,三大殿后的几排平房式牢房也戒备森严。
关押明前的牢房算是厂卫狱里最整洁干净的牢房了。就像是被关进去的嫌疑人。她不算是罪孽深重的重犯,也不算是微乎其微的小案,要等到皇上和太后裁决后才知道是自己是什么罪行。所以,身份尴尬的明前便尴尬得住进了诏狱里最好的牢房,等待着朝廷和皇上的裁决。
阳光撤满牢房时,一向严守“公平信念”和“避嫌界线”的锦衣卫指挥使崔悯来了。英俊潇洒的美少年高官面色如常,神情淡然得带着随从们走到了牢房门口。就像是刚从朝堂上下朝,或者从书房里走出来散步似的,没有一点受到打击的模样。
这次“真假相女”的官司打到了皇上和董太后的御前,最后抓到的嫌疑人萧五临死翻供,吐出了与他当初审案不同的证词。一下子就推翻了锦衣卫指挥使当年的判案结论。满朝轰动,天下皆惊,也使崔悯本人丢尽了脸面。一向被称为“明理多能少年英才”的他的一世英名全毁了。在这么至关重要的大案上犯错,人们都觉得他完了。
可是令人们惊讶的是,皇上和董太后忙着争权夺利,争着要处理案子结局,争着推荐太子妃人选,还要裁决劫匪女的处罚、收受“贿赂”买命等等居然没空儿去追究崔悯的错了。京城的清流大臣们也被这个突出其来的结果弄得昏头转向的。他们很想趁机治崔悯的罪,但此时天下人都知道崔悯背后的宦党伍怀德倒台了,他又成功得投靠了北疆来的代宗太子,照样混得风生水起。旧党派大臣也不愿意为这种小事再得罪了代宗,也没有冒然弹劾他。于是,崔指挥使“有惊无险”得过了关,照样做他的锦衣卫指挥使。朝廷各派都像是忘了他。
于是,锦衣卫指挥使下朝后,就履行公职,来诏狱巡视他的嫌犯程明前了。他衣着丽都、态度昂然得走到最前面,身后跟着很多三法司官员、诏狱佥事和派来监视他们的太监女官们。这案子是朝廷和后宫都关心的,当事人还掺和进了‘太子选妃’,崔悯本身是原审案人又审错过案子,所以朝廷和后宫都派了不少人来诏狱监视犯人和锦衣卫。崔悯也知趣得带着所有人来巡察明前。人不走进牢房,就站在铁栏杆门外,打量着这个重要犯人。
几日未见,出乎人们意料的是这位“嫌犯”的形貌很正常,没有一点异样。她面容洁净,乌黑的发髻梳理得整齐光亮,用素色发带系着。荆钗布裙,衣裙很整洁素净。甚至像是用拎热水的铜水壶把短襦上衣和布裙子烫得平整,烫出了笔直的褶子。她脸色从容,举止沉稳,搬了个小木凳到牢房里靠近窗户根的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晒着午后阳光。整个人安详得体极了。还像是要嫁给未来皇帝,坐拥天下的前丞相小姐。没有一点被判成“劫匪女”的窘态和崩溃模样。似乎是她一觉醒来就迅速得接受了自己是“劫匪女”的事实。
崔悯两眼黑幽幽得盯着沐浴着金色阳光的年青女子,一时间有点恍惚了。他像是瞬息间回到了十年前。豫北大青山的崎岖山路上,漫天弥漫着黄土,他遇到了一个十岁小女孩。面对着如狂涛般卷来的马队,她同样是灰土布衣裙,衣裙整洁,面孔宁静,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坚定得看着前方的他。
——十年了,人生仿佛划了一个大圈!她又走回了起点,他也走回了起点!这是喜是悲?是真实还是梦幻?他恍惚间不能分辨了。
女子转过脸看到人们来到牢门口,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后她站起身理好衣裳走到了铁门前,隔着铁栏杆门向众人施了礼。平静地道:“崔大人来,是皇上或后宫下了谕旨吗?小女子恭迎圣旨。”
崔悯脸色微变,轻轻摆手,带着一丝莫名的歉意:“不,不是皇上和董太后下了御旨。是我个人还有些话问你。所以来到此处。”
“好。”明前面容淡定,眼光微闪,眼光依次滑过了他和旁边的三法司官员等人。她恭敬肃立着,脸上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口齿清晰地说:“崔指挥使请讲,民女听着。”
隔着铁门,旁边有很多官员,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得站着。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伸手可及,又仿佛隔着天堑鸿沟。一瞬间他们盯着对方都产生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感觉。这,这恐怕就是他们以后要终生面临的距离了,居然到了这样的结局?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最近时,是一同骑马逃出元熹帝的北巡行宫,痛苦得忘情相拥时;是一同身陷鞑靼军营的婚礼上,牵着手绕着火堆行走时;两人之间的距离最遥远时,是在北疆寒城大堂上为了李氏之死各持立场愤怒得激辩时;是在她失踪两年,远隔着两个国家都以为再也不会见面时
他们之间最亲近时、最遥远时、最仇恨时、最默默怀念时、心贴得最近时,心又离得最远时都一一在眼中心中闪过。崔悯盯着她恍如隔世。
从头至尾十五年,已经渡过这么远了
空气很压抑,气氛肃杀,人群最后的锦衣卫千户柳奕石轻咳了声,崔悯才猛得收回了目光和思绪。他有些犹豫了,还是极力稳住神,压抑着过于关心的口气,平静地问道:“我是来最后问你一句话的。明天或后日,皇上和董太后协商的裁决书就要下来了。在此之前,你的证词可有什么要修改的,或要补充的?我可以代你转交朝廷。”
明前目视前方,神情坦荡,张口便答:“多谢崔大人询问。我没有什么要更改的证词。萧五说的证词就是我想说的话。我会遵从皇上的任何判决,绝无它议。”
夹道两旁的官员和太监女官们都目光咄咄得看看她,再看看他。心生感叹。这个时候还来询问她有没有要修改添加的证词,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也够藐视朝廷了。他把朝廷和后宫的御前会审当成了儿戏,把皇上董太后的裁决当做了一撕即碎的白纸了。这位号称要追求“真相公正”的锦衣卫指挥使的私心也够鉴日月了!人人都有私心,他也没有例外,他是想劝这位小姐再添加修改些证词,扭转些形势吧。他对她倒是真的很有情意啊。
这位小姐也够坚定无悔的。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咬定了不再更改证词。她就这么信任叛国的萧五的证词吗?就这么坦然大义、落子不悔,不怕成为被斩头流放的劫匪女吗?她的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是无比的苛刻啊。
——这年月,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所期盼的东西总是远至天边,还将越去越远
崔悯眼光沉沉,面色也越发阴郁凝重了,心也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太多表情,似乎在艰难地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还是觉得肝胆俱裂,快忍受不了这个躁动的世界了。他静静地站在铁门外,压抑住心情,平静地说:“好,我明白了。另外还要通知你一声,萧五已死了。我派人收敛了他的尸首。内阁大臣们和宫里的王太后痛恨这贼子,要把他暴尸示众挫骨扬灰。向天下宣告这个抓捕先皇叛国求荣的恶贼的下场。我命诏狱的忤作检查他的死尸时,却发现他身上好似染上了北疆特有的风寒疾症,有传染性。我便做主禀告了皇上,为了免得将疾症传染进京城,就一把火烧了。没有留下尸体。最后收拢到的骨灰也就地深埋。等到事毕再处理。”
明前抬眼看他,半晌后她低下头,在阴影里遮盖了自己的表情。她向他郑重地道谢:“一切都按崔大人的意思办吧。人死之后,一了百了,过去的殊荣和耻辱也都不必在意了。烧了也好。”话语简单,声音微梗,内心的悲凉却是藏不住的。烧了总比暴尸街头千刀万剐好,崔悯又重重地得罪了满朝清流文官与王太后了。
崔悯也垂首还礼:“就是这两事。我告辞了,你多保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铁门后的年轻女子。像是想把她记在心里,就转身欲走了。他的身后是阴暗窄巷,旁边是拥挤众人和茫茫红尘,身前是此生此世最关心的所在。他的内心焦虑得像翻天覆地的烈焰岩浆,快要爆发了!
长长的夹道远处传来了监狱外沉闷的钟声和狱卒的低喝声。霎时间他猛得一激灵缓过了神,睁大眼睛环顾左右,浑身不知道自己所在何方,所寻何事,所求何愿了该走了,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会招人猜忌的。但是他的身体僵硬得戳在原地,想走,却迈不开脚步。
***
他走不动,身体沉重得要陷入地下,内心满满的都是沸腾如火的感情。满腔话语堵到了嘴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身后跟满了来监视的朝廷官员,太监女官和三法司同僚们。所以他说不出,道不明,只能僵硬得站在原地,隔着监狱牢门深深得看着她,把满腔的感情从眼睛里倾泄到她身边。
他以为她会理解他来的目地的。不,她能理解他,却还是冷硬得拒绝了他。再度拒绝了他。
也许,也许从那个两国边境的战场上晚去一步救她的时候,他就已经失败了。
聪明的她或许知道了一切。
他在战场与小梁王约定过,在最后的战争,谁先救下明前谁就有资格继续与她结缘,谁输了就退出这场奇特的竞争,再也不出现在她面前。他输了,也做到了。战场上遥遥得向城头望了她一眼,就转身策马去追杀敌国大将扭转战局了,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战后,他继续在鞑靼土地上追击着溃败的敌军,把自己的行程安得满满的,使自己没有空儿去回忆这件事。他是故意得决定避开这件事的,这件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被迫放弃的案子。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茫茫战场再次去追踪李崇光,几经生死,直到抓获了敌国大将。
在战后混乱的鞑靼土地上,像个疯子似的追踪着一个飘渺的梦。就像是追踪着自己焦虑如火的心。都已经是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愿意放弃,彻底地忘记了她?那时候就像是回到了她失踪的那两年,他将满腔的激情和热忱都放在“追踪李崇光”这件事了。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心里的最空虚可怕的黑洞和绝望都转移到行动上,才会使他愤怒的脑子、焚烧的心都平息下来。不用把自己也活生生得烧化了。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得追捕李崇光,疯狂得追索着一个梦,想为自己这场青春、热烈又无望的爱情划上个完美的终点。
结束就结束吧。
人的一生有很多不完美、不圆满的事。从他出生时就家破人亡,随着义父伍公子从贵胄名门流落到了京郊贫民窟,尝尽了人世百态和世态炎良。他就知道这世上的事大多数是悲伤的,无奈的,痛苦的。而少有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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