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陈声起身离开,扔了书,“我去外面看电视了。”
路知意若无其事,“你早该出去了,废话多得要命,打扰我们上课。”
房门关了,屋子里窗帘大开,充沛的日光倾泻一地,就连透明的尘埃也清晰可见。
陈郡伟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她的字体凌乱地写在上面,却依然字迹清晰,秀丽好看。
他顿了顿,问:“我哥要来找茬,你也不拦着?”
路知意没说话。
他懂了,自嘲地笑了两声,“你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吧,来看我笑话,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痴心妄想,回头是岸?”
路知意的目光从书本上离开,慢慢地落在陈郡伟面上。
少年人与客厅里的陈声有几分相像,一样明亮倔强的眼睛,一样紧抿而不服输的嘴唇。阳光下,他面颊上细微的绒毛也清晰可见,陈家人长得真是好看,头脑与样貌的基因都很强大。
路知意看着他,片刻后,笑了。
“小伟,我确实是有意带他一起来的。他要来,我没拦着,也觉得是时候一起来见见你了。但不是为了羞辱你、嘲笑你,而是因为你是我学生,也像我弟弟,我有了喜欢的人,希望能带来让你看一看。”
她伸出手去,隔着两岁的差距,摸了摸他的头。
他歪了歪脑袋,不愿被当成小孩。
陈郡伟攥着拳头,面红耳赤地问她:“是因为我比你小,是吗?如果我和他一样大,如果我不是你学生,你就不会嫌弃我了吧?”
“嫌弃你?我没嫌弃过你。”路知意笑了,“这事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比我大两岁,就算他比我小两岁,我也一样喜欢他。”
她心想,反正看陈声那性格,幼稚得无边无际,也跟小伟没什么差了。
路知意目光温和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说:“小伟,你别以为你以前对我态度恶劣,我就很讨厌你。其实你很像曾经的我,很犟,又不服输。但我希望你把这不服输用在对抗挫折、对抗命运上,对待爱你的人,偶尔服一服输,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她说:“父母的过错,就留在父母那一辈吧,别用他们的失败来惩罚自己。人生还很长,你要为自己过。”
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路知意最后笑了笑,再一次伸手去摸小伟的头,这一次,他没有躲开。
他听见他起初讨厌,后来不知何时放在心上的家教对他说:“拿破仑说,最困难之日,就是我们离成功不远之时。”
陈郡伟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家教。
变好看了。
皮肤白了些,淡妆之下,眉目清秀。
那双眼睛尤其明亮,像是藏着光,藏着星星,藏着太阳。
其实对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爱。起初是厌恶,厌恶她与他年纪相仿,却拿出大人的模样来教他训他。
他离经叛道好几年,习惯了和常规反抗。
她就是他眼里的教条和常规。
后来,她在他的卷子上方写下了那句话:“在满地都是六便士的地方,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月亮。
陈郡伟不止一次反问自己,如果一开始他不那么幼稚,先闯入她心里的,会不会就不是陈声,而是他了?
如果他没有那么幼稚地捉弄她、欺负她。
如果他肯懂事点,以更成熟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如果——
没有如果。
她和陈声在一起了。
陈郡伟的眼里仿佛有光,忽明忽灭,情绪不明。
他沉默片刻,看她静静等待的模样,忽然泄了气,只能百无聊赖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别灌鸡汤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高中的时候把名人名言从头到尾背了一遍,张口就来。”
路知意笑了。
门外,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的人也终于松口气。
四点过,陈郡伟眼睁睁看着陈声把他的路老师领走。
他站在门口,强忍住把那耀武扬威的人打一顿的冲动,告诉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有惩罚。
陈声还当他面,拉住了路知意的手,死死拽着不让她挣脱,片刻后消失在楼道里。
路知意压着声音凶他,“够了吧,幼稚成这样?”
陈声理直气壮,“我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我这唱红脸的不就该这样?我这叫送佛送到西,演戏演到底。”
出了单元门,路知意又试图挣脱,“行了行了,演到底了,现在能松手了吧?”
可他却攥得更紧了。
“嗯,现在不用演了。”
“”那你倒是松手啊。
他侧头看她一眼,嘴唇一弯,“现在是发自内心,想要牵住我们鸡汤王。”
“叫谁鸡汤王呢?”
“谁一口一句名人名言,谁是鸡汤王。”
片刻后——
“陈声,你偷听我们讲话?!”
“明明是你们声音太大,门板都挡不住。”他老神在在。
路知意憋了半天,“论不要脸,我只服你。”
陈声低笑两声,“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他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
路知意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识问:“要不然什么?”
陈声也不说话,带着她一路走到公交站,坐上公交车,在这座他熟悉而她陌生的城市四处游荡。
“你带我去哪?”路知意问他。
他只说:“找个地方吃晚饭。”
最后,公交车停在郊外的路边,路旁有条小溪,有整齐的田野,还有不远处的农家小院。
陈声避而不答这是什么地方,只带着她往里走。
三月风正好,春光明媚,蔷薇爬满小院。
下午五点的太阳带着午后的清新,又添了几分夕阳西下的暖色调。
他站在田野上,一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拉着她,吹着风,心想——
幸亏我不要脸,要不然,哪里追得到你?
*
他们究竟到哪来了?
答案揭晓时,路知意差点没昏过去。
陈声居然把她带到他爷爷家了!
她拔腿要跑。
陈声一把拎住她的衣领,“怂什么怂啊?家里没人,都去逮我小叔叔了。”
路知意:“逮你小叔叔?”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哦,他小叔叔好像就是陈郡伟他爸啊。
“你小叔叔从芝加哥回来了?”
“回来了,在北京开会,顺便约了我小婶婶摊牌,老爷子一听,二话不说就撵了过去。我爸妈不放心,也跟着护送他去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领着路知意进去。
“乡下小别墅,我爷爷早年穷惯了,后来退休金虽然高,但也改不了一口暴发户气质,别介意啊。”
路知意嘀咕一声:“我就是想暴发户都暴发不起来,有什么资格介意?”
陈声笑了。
他神神秘秘回过头来,“一会儿我带你去摘草莓。”
路知意睁大了眼。
陈声又问:“你会做鱼吗?”
“会,怎么了?”
“那边的小河里有鱼,摘完草莓,去钓一条起来当晚餐。”
路知意的眼睛又瞪大了一点。
她顿了顿,问:“还有什么更劲爆的安排吗?你一口气告诉我得了。”
没想到陈声还真点了点头,“有。”
他把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两脚一蹬,把鞋子踹飞,然后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进去,拿了两只杯子,从墙上的全自动饮水机里倒了两杯热水。
走回来,把其中一杯递给路知意,“先喝点水。”
路知意讲了半天课,偏偏今天陈郡伟心里有事,忘记给她接水,她还真是渴了,遂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水。
正喝着,忽闻下文。
“最后一个安排,今晚咱俩就住这了。”
“噗——”她才刚喝下去的水,一口全喷在陈声脸上。
第四十九颗心()
第四十九章
陈声用暴发户气质来形容的乡间小别墅;其实并不合适;总得说来;老宅其实算不上暴发户;反而有些朴素。
陈老爷子只是早年吃过苦;所以过惯了勤俭节约的日子;很多老旧的东西都不舍得扔;这大概是老年人的通病。
带路知意四下参观时,陈声指指客厅,“也就这里能见人;都是我爸和我二姨看着布置的,就这,老爷子还特不满意;说他们浪费钱;尽整些没用的。”
布艺沙发,浅色木质地板;原木家具;还有一系列非常先进的家用电器。至少墙上那个扁平的全自动饮水机;路知意就没见过;还能控制水温。
“至于其他房间;那就没眼看了。”陈声带她走进书房;“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木头桌子,我爷爷年轻时亲手做的。那个书柜,是他和我奶奶结婚的时候;嘱咐师傅按照那木头桌子给打成一套的。”
墙上挂着两位老人家的照片;头发花白,精神矍铄。裱框后,照片四周有留白,有人用遒劲有力的笔迹在上方题了三字:吾与妻。
路知意定睛看了片刻,笑着说:“你爷爷奶奶很恩爱啊。”
陈声的目光也在照片上停留了一会儿,唇角微弯,“嗯,爷爷很爱奶奶。我十岁那年,奶奶生病,爷爷就不去所里了,亲自守了她两年。后来奶奶病重,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爷爷也始终没假手于人,不让我爸请看护,说是奶奶骄傲了一辈子,没得到这时候丢了面子。他不是外人,只有他来照顾奶奶,奶奶才安心。”
路知意一怔,没有想到陈声的奶奶已经过世了。
陈声笑了笑,跟她讲起老一辈的故事。
老爷子出身于农村,老太太却是城里长大的,家世好,相貌好,在那个年代算是学历很高的。理所当然的,家里不让她嫁给这么个农村青年,一无所有就算了,还心高气傲,从来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曾外祖父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很显然,我爷爷就是毫无自知之明那一挂的。他从没觉得自己出身不好,也没觉得两袖清风有什么不对。我曾外祖母为难他,要他给出超出他能力的彩礼,结果那年他拎了两只山鸡,请人帮忙从山里的老家运了三只大花猪,一起送上我奶奶家,可把他们全家吓了一大跳。”
“他说那就是他能给得起的彩礼,末了把手一摊,说即使一无所有,也还有一个金疙瘩能保我奶奶衣食无忧。”
路知意奇道:“他有什么金疙瘩?”
陈声扯了扯嘴角,“爷爷说,他就是那个金疙瘩。有他在一天,就不会让奶奶过一天苦日子。”
狂是狂了点,但还挺感人。听说家中父母和长辈感情和睦,下一代的家庭也会更和睦
路知意喟叹一声,“总算知道你这不可一世的劲头是哪来的了。”
陈声点头,“没办法,祖上遗传,基因优良。”
这间书房,处处透露着主人的勤俭质朴,老旧的书桌上有不少擦伤,痕迹斑驳,桌面铺了一方玻璃,下面压着不少老照片。
路知意找到了陈声,笑出了声,“你小时候这么胖?胳膊大腿都有三条杠!”
陈声顿了顿,冷静地说:“你看错了,那是肱二头肌。”
路知意笑得更厉害了,“那还真是先天肌肉发达,一看就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