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飞卿招手,店小二殷勤上来招呼:“柳公子,有何吩咐?”
“取一个羊肉锅子来,肉要嫩,碳要净。”
店小二应着,不多时取来一口大砂锅来,这锅倒也奇特,中间是火芯,周围一卷的空格里装菜,盖中间的圆孔从火芯上套下,锅子下部有火门,木炭在火芯内自燃,灰落在与锅子烧成一体的火板上。又另用白瓷盘,装了干黄花、葫条、干豆角、鲜白萝卜条等各种菜蔬,玲琅满目地摆了满桌。一时炭火熊熊,锅内羊肉汤翻滚,整个旅店飘着浓浓的香气。
“想不道如此边陲小店,竟有如此美味的锅子!”路小山忍不住击节长叹。
“飞卿常来常往,这一路好的食肆,早已了然如心。”柳飞卿漆黑的眸子如同墨玉,整个人在烛火下显出既清雅且清幽的韵味,他的目光偶尔扫到灵越身上,却又是轻轻一转,浑似不在意。
难道他不是天字号的住客?
灵越不觉得困惑起来。
三个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不过说些江湖轶事,路途所见,渐渐月至中天,夜色如幕,万千星子明灭如珠。
等到话别之时,路小山和灵越的脸上已经半是酡红。柳飞卿却软下身去,口中吟唱:“人生得意须尽欢……”
两个美丽的少女含笑走来,扶住柳飞卿,“公子,你喝醉了。”她们的官话说得极为动听,却带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口音,仿佛燕子的呢喃,无端端地多了几分柔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没有醉……”
少女们扑哧一笑,“公子,我们扶你回房去。”当下左右架住柳飞卿,朝灵越和路小山微微点头,朝楼上走去。
灵越拉拉路小山的衣袖,也跟着上了楼,却见少女们并未朝天字号房走去,进了人字号房间。
“看来我猜错了……”路小山说,“但是我观察过整个旅店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可疑。那辆马车还停在后院。”
“那他们应该还在旅店,我们再看看。”
两个人路过天字号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门依旧紧紧关闭,没有灯光,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和人声。
路小山将灵越送回房间,却没有立刻就走,也没有进门,只是倚在门边,看着灵越。这英气勃勃的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似带着三分笑意。
“阿越,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不睡吗?”
“我看一会书,等会就睡。你快去睡吧!”灵越在灯下,翻看着锦娘留下的《古诗十九首》,她一直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好……”他简单地应着,为她带上房门,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他看到灵越的身影清秀纤细,静谧平和,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令他的心也变得宁静。他温柔地凝视片刻,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
这一夜,或许因为喝了几杯绿蚁酒,路小山睡得十分香甜,竟连梦都未做一个。
睁眼醒来,窗外的阳光已扑面而来,照在床上的老蓝色的棉被上,光柱之中,暗尘飞扬。
他穿上衣服,简单梳洗,轻轻去敲隔壁的门:“阿越,你醒了没有?”
灵越没有应声。
“阿越!阿越!”他又敲了几下,叫了起来。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这个小懒虫!”他笑了笑,高大的身材靠在墙上,搓了搓冰冷的手。
脚下却似踩了什么东西,他轻轻移开脚,一处莹白的光微微闪烁,他蹲身下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女子所佩的耳坠。
他捡了起来,那耳坠极小,不过是米粒大的一只小珍珠,看着十分眼熟。
路小山心念数转,心头突出泛起一阵阵寒意,霍然转身,猛力敲门:“阿越!阿越!”
他掌下用力,一扇门板登时应声而倒,疾步奔到屋中,身形骤顿,血液也似已为之凝结,全身立时冰冰冷冷—屋里没有人!
灵越不见了!她的床上,被褥整整齐齐,似不曾入睡。行囊仍在,他摸了摸,里面的衣物并未减少。
桌子上,蜡烛已尽,《古诗十九首》还摊开着,映入眼帘的正是“涉江采芙蓉”一诗。路小山的手指掠过纸面,指尖上却似摸到微微的灰尘,他下意识凑到鼻子嗅了嗅,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
他的眼前随即闪过一丝眩晕的感觉。
是迷香!好厉害的迷香!
他奔到大开着的窗户边,金色的阳光直奔而入,清冷而又热烈。探头望向后院,马厩旁原本停靠着马车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明明是寒冬,路小山额上的汗珠,有如叶上朝露,一粒粒迸发而出。
“我真是该死!”他匆匆将灵越的东西收好,卷起行囊,跃窗而出。
小黑和小白依旧在安然地吃草,喂马的伙计正是昨天的小二,见了他,扬起笑脸招呼:“公子,这么早!”
“昨天的马车呢?”
“啊,你朋友走了,怎么没跟你打招呼吗?好像是家眷生个重病,火急火燎的,半夜就退房走了。”
路小山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攥紧,他将行李套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可因怒火而失去了理性。
他翻身跃上大白的马背,出了院门,朝西南疾驰而去。
然而直到晌午,都未瞧见那辆挂着琉璃灯马车的影子。
难道他追错了方向?
路小山驻马而立,望着四周起伏的山峰,一山青,一山黄,一山浓,一山淡,层层峰峦,茫茫旷野,几只老鹰盘旋而下,声声叫鸣。他再也无法压制住翻腾的恐慌,在心中不断地轻轻呼唤:
阿越,阿越,你有没有事呢?
第一百八十章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辆青色的马车,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行驶,车夫却是两个极为美丽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戴着漂亮的绣花小帽,身上的百褶裙艳丽如花,与中原服饰迥异,在这萧瑟的荒野十分夺目。
她们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口中唱着一支动听的情歌:
“咿哪,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尼来。哥抬石头妹兜土,花桥造起走过尼来……咿哪,花桥造起走过尼来……
少女的声音清丽动人,宛如黄莺,在车中听来,歌词听得不太明晰,只觉曲调婉转多情,说不出的缠绵,道不尽的悱恻。
灵越闭着眼睛倾听,深思荡漾,回到了从前的一个夜晚,路小山如慕如诉的歌声,也曾披拂着朦朦的月光,飘进她的梦里,令她飞了起来。
啊,路小山!他若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定然会心急如焚吧?
他会找到她吗?
她震颤的睫毛如蝶,缓缓凝出一颗泪珠。
素白如雪的手帕立刻轻轻将之拭去,一个声音温温柔柔地响起,生怕惊扰到她:“你醒来了?”
灵越别过头去,不愿意回答。
“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声音幽幽的一叹,“竟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吗?”
灵越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的好姑娘……莫要生气了,你可知道,你生气的样子竟比笑起来还要美上百倍?我越看就越爱,越爱就忍不住……”那声音说不出的甜腻,仿佛销魂蚀骨,一只玉白胜雪的手同时轻轻抚上灵越的脸庞,那手指修长,光洁滑腻,高贵如脂玉,一寸一寸地爱抚起伏的轮廓,真是说不出的怜惜多情。
灵越的周身细细起了一层麻栗,她忍无可忍地开口:“把你的手拿开!”
那只手立即就拿开了。
“美人儿,只要你肯理我一理,我什么都听你的。”
灵越哼了一声,将双目闭得紧紧的,“是么?那你何不解开我的穴道?我们尚能说说话。”
“好姑娘,我这给你解开。”玉指轻抬,瞬间点够灵越身前几大穴,却有意无意地轻拂过少女的胸膛。下一刻,灵越的手掌快如闪电,朝那人袭去。她快,那人却更快,姿势优美如花,轻描淡写地转瞬将她的双手扣住,轻轻一带,拥入怀中,唇齿之间的气息如同雨后清荷,朝灵越迎面而来。
灵越急急扭头,却避无可避,那朱唇亲到她的脖子之上,温润而濡湿。灵越如闻得响尾蛇震动尾部时之丝丝声响一般,双颊通红,立时因厌恶与惊栗,变得扭曲起来。
“放开我,你这个妖精!”她极力地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原来转瞬间,她的穴道又被那人止住。
“你叫我妖精……你叫我妖精……你竟然叫我妖精!”那人似被针扎了一般,失神松开了灵越,语声之中似是迷惘,又似是伤心,喃喃自语,“妖精,妖精……””忽然扑哧一笑,瞬间雨过天晴,“美人,你的声音真好听,即便是这一声声的妖精,我听来就像阿娜依的歌声那样美妙,令我甘之如饴……”
灵越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张少年的脸闯入她的眼帘。
美!
美得惊心动魄!
美的神秘莫测!
那一双眼睛褪却了江南的朦胧烟雨,澄澈无比。微微上扬的眼角,薄薄的唇,有一种奇异的妩媚。
少年见灵越终于肯睁开眼睛,轻轻一笑,慵懒多情的脸上忽然就有了深不可测的神秘。
灵越禁不住有片刻的失神,这个叫柳飞卿的少年,像是妖精,不知不觉就会令人沉沦。
“你到底是谁?”
少年浅笑如风,目光长了钩子一般,迷恋地看着灵越,从她漆黑的鬓发,到优美的颈项,再到起伏喘息的胸,纤细如柳的腰肢,最后到她净白的脚踝。灵越的脸逐渐通红起来,她恍若自己被这少年的目光已脱去重重的袄裙,仿佛一丝不挂。
她无法动弹,只能双眼喷火,狠狠盯着这神秘妖冶的少年。
“你抓住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美人啊,你叫灵越是吧?不要着急,我们再走上几天就快到了……你会发现,那是幸福的国度,人间的天堂,你若待上几日,必定会欢喜,以后赶你走,你恐怕都不想走呢!”少年微笑着,眸光之中闪动盈盈的波光,柔情似水。
灵越刹那之间,有些恍惚起来。
少年见她神情迷离,笑意更浓,“我的灵越小美人,这个桂花糕很好吃,你尝一尝。”
他的两指灵动,拈起一块糕点,姿态曼妙地送到灵越的唇边,灵越十分听话地张口,慢慢品尝起来。
少年十分欣喜,“这才是乖孩子……”
他见自己的摄魂术已然奏效,当下解开灵越的穴道,“乖乖的吃东西睡觉罢,我的美人。”
灵越点点头,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乖乖的吃东西睡觉……”
车中的小几上摆放着各色糕点,样样精致无比。灵越一连吃了数盘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她似不知饥饱,又伸手去够绿豆糕,少年雪白纤长的手指制止了她:
“小美人,不要再吃了,已经吃饱了。”
灵越恍恍惚惚地重复:“不能再吃了,已经吃饱了。”
少年十分满意,握住她的手,引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这样乖巧的小美人,真是惹人怜爱。”忽而一皱眉,将灵越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端看,轻轻摇头,“美人,你的手为何如此粗糙?定是没有好好保养,真是暴殄天物。”又顺着灵越的脊背缓缓而下,“这身形也单薄了一些,看来回到圣地,要好好将你滋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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