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白氏心中恼怒,面上笑容纹丝不改:
“庭玉不必多礼,你已经病了多日,快快躺下好生休息。”
“谢白姨体谅。”沈庭玉淡然道。
“庭玉啊,听刘管家说,你昨天带了个乞丐回家?”白氏含笑问他。
“唔?”沈庭玉的目光瞟向灵越,她垂首而立于堂下的角落里,不声不响。
“你是大公子,带个人回家,原本不用我过问。只是这乞丐来历不明,贸贸然收到我沈府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惊动你父亲,我可担当不起啊!”白氏轻抚着手上的碧玉镯,那镯子绿意通透,一看便水头极好。
“白姨多虑了!”沈庭玉微微一笑,“那人不是乞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就能闹出什么事来?我这院里正缺一个小厮,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白姨可否放心?”
白氏笑道:“既然是大公子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
她的指甲顺着镯子一滑,深深掐进手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这个病秧子,事事都跟她唱反调,偏又不死。一口一个白姨,莫不是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她扶正十七年了,他何曾尊称过她一句“母亲”?偏偏沈老爷从不责怪沈庭玉,倒像亏欠了这个儿子似的,凡事依着他,唯恐他发病。他在灵山寺一直住着便好了,偏又回来碍她的眼。
她心中一会咒骂一会恼恨,端的是千回百转,最后呈现在脸上,还是盈盈的笑意:“那就不打扰庭玉歇息了……”一甩脸对仆妇们训斥起来:“还不都退下,杵在这里,影响了大公子养病,担当得起吗?”众人忙诺诺应声,拥着她,如潮水般退去。
果儿呸了一声,“看这威风的,恨不得天天在脸上写上四个字。”
“哪四个字啊?”珍珠不明所以。
“当家夫人啊!”果儿一瞪眼。
珍珠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张利嘴啊!小心传到人家耳朵里,以主母之名,将你发卖出去!”
果儿毫无惧色,笑嘻嘻看了沈庭玉一眼,“有我们公子在,谅她也不敢!”
灵越听着耳边丫头们的调笑之声,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里,雪后初晴,金色的阳光将她的脸照得一片清朗。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挑,肤色黑黄,却掩不住清秀绝伦的五官轮廓。
沈庭玉的目光远远地扫过来,落在她的身上,疏疏淡淡,并不迫人。她大大方方抬起了眼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含笑致意。那一双眸子灵动至极,黑亮如星,丝毫不露怯。
沈庭玉对上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是灵光一闪,记不分明。那双眸子也似波澜微微荡起涟漪,旋即又平静下去。
第五章千金为奴()
他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晕倒在风雪之中,听说不让大夫瞧,当真没什么事?”
灵越的眸光闪了闪,轻声回答:“灵越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昨天在雪地里受过风寒,声音略带嘶哑,却难掩几分清甜。
果儿在边上笑着说,“原来你叫灵越?莫非你是吴越之人?”
灵越心想,我哪里是什么吴越之人?只是也不必跟人细说详情。她将错就错看了一眼果儿,微笑着点点头,“正是。果儿姐姐好聪明。”殊不知这一笑脸上两个梨涡浅现,令众人微微一怔。
果儿低声跟珍珠耳语,“吴越的人果然秀气,连男人都长着迷人的酒窝……”
沈庭玉的目光又落向灵越颈项间偶尔露出的一抹晶莹雪色,嘴角弯起一丝微笑,“灵越,我且问你,你可有去处?”
就像一块石子投进波心,这句话搅动起灵越这些日子深埋的痛苦。她不觉咬紧了自己的双唇,颤抖着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平静而恭敬地回答:“灵越流落江湖,无处可去。”
她的细微变化都没逃过沈庭玉的眼睛。沈庭玉盯着她瞬间失色的嘴唇,淡淡道:“我看你言谈举止倒也不俗,既然无处可去,你愿意留下来当个下人吗?”
灵越闻言,心中略略思忖,如今盘缠已经用尽,锦娘又不见踪影,若是继续找寻,恐怕也难以为继。既然阴差阳错进了沈家,不如先留下来,慢慢再做计划。
她凝视着庭玉那与儿时记忆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求他先不要认出自己。
当下,她微微点头,感激不尽,“灵越愿意留下,只是……”
如今是女扮男装,若是跟小厮们混居,麻烦大了。
她欲言又止,踌躇再三,听到沈庭玉问,
“只是什么?有话直言……”
“灵越流落江湖已久,自知污秽微贱,不配与寸心哥哥等府里弟兄同住,还请公子另赐小室独居。”
沈庭玉心下闪过一丝讶异,淡然一笑,“我道是什么大事,这有何难?香浮居的房间多的是,你自然不必跟寸心同住,让珍珠带你去选一间吧!”
想不到这么尴尬的问题轻松就解决了,灵越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拜谢,“谢公子,有劳珍珠姐姐了!”
珍珠扑闪闪的眼睛看着她,笑意和善,“是个乖巧的,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走吧!”
灵越向沈庭玉躬身告退,跟在珍珠身后,出了厅堂。
彼时已日上三竿,阳光穿进院落,照射在屋檐下的冰凌上,折射出七彩光芒,整个院落也仿佛晶莹剔透起来,宛如琉璃世界。
她被那璀璨的光芒霎时迷了眼睛。
这世间的际遇真是奇妙,曾经以为丢失的,不用翻找,自己会送上门来。拼命在意害怕失去的,如何小心翼翼,最后终究失去。
这晶莹美丽的冰凌,终究化为一滩逝水,消弭于无形。
“怎么了,灵越?”
珍珠已走了几步,发现她痴痴而立,一动未动,不禁疑惑起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冰凌很好看。”她的心口流过淡淡的悲伤,装作若无其事地抠抠青布袄上半干的雪泥。
“哎哟,你还穿着这件棉袄呢,等会我帮你领几套新棉袄,这个当柴烧我还嫌它湿呢!”珍珠笑起来,“以后一定要记得衣冠整洁,不然老爷要是撞见了,会怪你丢了我们沈府的脸呢。”
灵越想起了记忆中那张面孔,随意问道,“老爷……脾气很坏吗?”
珍珠看了看四周,空空的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静寂无人,这才轻声说,“老爷很爱面子,喜欢排场,喜爱美酒美人,最不喜邋遢脏乱,要说脾气,我倒觉得还不坏。不过你放心了,我们平常都待在香浮居,想见到老爷还不容易呢……”
两人便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后院。
出乎意料的是,后院竟依着一大片林子,杂植着雪松翠竹等常绿的树木,枝叶清翠欲滴,映着明净的雪色,阳光照耀之下,正如一张天然而成的雪晴图。
“这片林子太美了啊!”她不觉感叹,“可惜少了几株梅花。”
珍珠闻言,身体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灵越见她的神色古怪,却不好多问。
珍珠在廊下停了下来,跟她说,“这里就是香浮居我们下人住的院子。两排厢房相对相望,一边各有四间。我和果儿住在对面,这边寸心占了一间,还有三间,你可以挑选你喜欢的。”
“公子的下人这么少吗?”她不禁有些好奇。
“不是的,还有五六个粗使丫头,住在后园的厢房里。我们这些贴身伺候公子的住这里。公子讨厌吵闹。”珍珠说话,不紧不慢,“你看到那个月门了吗?”
灵越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对面厢房近处的一个月形拱门,“那扇小门过去,就是公子歇息的院子。公子的卧房和小书房都在那儿。”
灵越微微颔首,心中已经大致了解了香浮居的布局。
三个空房间大同小异,她不愿给别人留下格格不入的印象,便选了住在寸心的隔壁。
房间不大不小,陈设极为雅致,虽是下人的房间,桌椅板凳的用料却绝不马虎。她摸了摸床上的被褥,也是厚实的新棉花。相对于她半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你若缺了什么东西,只管来问我。你既来到公子身边,与我们一同服侍公子,从此就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珍珠的笑容十分真诚。
她的话如同暖流一般温暖了灵越近来孤寂的心,她极力压抑着,才不让自己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谢谢珍珠姐姐……”她只能这样简短地回应,低头整理着行李。
珍珠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本是一双纤秀美丽的手,上面生了几个乌青的冻疮。
“看来你在外面受了不少的苦……”她咬着嘴唇,缓缓地说完,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第六章黄泉之花()
灵越微有诧异,不到片刻,她又走了进来,手中多了一瓶药膏。
“你每天睡觉之前用热水泡手,再涂上这个冻疮膏睡觉,过几天就会好。”
灵越接过那瓶冻疮膏,心如同一根弦被温柔地拨弄,再也忍不住,眼中涌起一股潮热,打着转,却不曾落下。
幸亏珍珠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不曾发觉她的异常。
“珍珠姐姐,大公子……他好相处吗?”她犹豫着问。
“公子……”这两个字从珍珠的口中念出,十分动听,“公子为人十分宽厚,从不苛责我们,更不用说打骂了,你只要用心做事,公子是很好服侍的。”
她说话间眉目之间分外温柔,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少女娇羞。
“不过……”她顿了一顿,“公子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时候他也不让我们女孩近身伺候,你和寸心要多用心了。”
灵越点点头,“知道了。姐姐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珍珠没有立刻回答,玉白的面容上微微显出犹疑之色,半天才说,“在公子面前,不要问方才的问题。”
灵越怔住了,刚才她问了什么问题么?
她懵懂的样子落入珍珠眼里,珍珠微微叹了一声,轻轻摇头,“以后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林子啊,梅树啊。”
“啊……原来是这个。可是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珍珠瞪了她一眼,“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总之不要问就是!”
灵越被她突如起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当下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珍珠恍觉自己的口气过于激烈了,温言道,“总之你做好分内事吧。我带你去库房领衣服吧。”
灵越连连称是。出门又从那片林子慢慢走过,一座玲珑别致的假山石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座假山乍看之下层峦叠嶂,但仔细一看,颇得“透”“漏”“瘦”的资韵,十分精妙,山石之上似刻有三个字,上面落的薄薄一层细雪已经消融,隐隐约约露出斑驳的字体,似被人铲去一般。
她目光留连,脚步不免缓慢停滞。珍珠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她出神地注视着山石,隐隐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跟上珍珠的脚步,走上游廊。
沈府朱红色的游廊曲曲折折,每每到了尽头,却又有一转一转,纵横交错,梁柱间的彩画上绘着各色花卉、山水,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灵越在廊间不知多久才到库房,后背已经微微渗出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