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自头上缓慢流过。
捂紧手炉,得片刻,身旁倏然传来一阵皇后的轻咳声; 沈庄昭想起什么,忙道:“是我疏忽了,在这天寒地冻外头待久了,对你身子实在不好,你回去罢。”
“咳咳、无事……”皇后强忍着; 整个人却显得有丝无力。
沈庄昭关切地把手放在她后背上,顺着柔顺绒氅滑下去。
“回去罢。”
这一关候前所未有的温柔。
皇后许是被她这阵势愣住,但她的神情很是认真,不苟言笑。
“昨夜仅有头生咳得厉害,今次与你在此地聊了这么久,你何曾见我咳过?我身子没那般脆弱。”皇后面微红道。
“走啦。”沈庄昭道。
皇后低首不言,沈庄昭这边起了身,站着等她。没过多久,皇后也不好意思留人久等,只好起来。
沈庄昭望着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她是一个看似坚毅、实则心细之人,因为心仍纤弱,所以才会屡屡惆怅,但在这份柔之下,她也硬如磐石。每一次被她解围,皆是经由她的一次次主动,若扪心自问,换作自己,自己会去救她吗?也许不会,因为她可能并没有那份勇气。想来也只有勇气,才能使两颗心越来越靠近罢。
二人相伴走下亭短阶。
归途中,她们除了小心行走外,还留意衣裙有无被湿泥沾脏,因为这里是避人耳目的一条小径,路不是很好走。
“你留神莫染脏了衣裙。”过很后,皇后又开口提及亭中最后所谈之事:“方才所言的那事……你当真对它信以为真吗?”
沈庄昭虽不解她为何会提此事,但还是道:“宁肯信其有,不得信其无,更何况它说的……也俱验真了。”
“你怎知它一定最真?”
“何处不真呢?庄周梦蝶,我若为庄周,蝶便是我自以为的美好,如今全落了一场空,其实我并非自由的蝶,我以为的正与邪,也并没那么清楚。一场大梦,是时候了结了。”
皇后却道:“你如此信解签,为何不再求一个试试?”
沈庄昭不由得瞪眸诧道:“再求一支?”
“是。”
“可我……”
“你是怕它依旧糟,还是不敢去听好言呢?”
“不是。”
“那走罢。”
“去哪儿?”
“宫寺。它是我家常年拜神之处,并非太后常去的寺,它是萧家供奉的,若你当着我面也求得凶签,我便允你长久悲愁下去。”
沈庄昭只感到一阵无可奈何,但还是任皇后临时变了地。
本该早就分道扬镳的二人,此时又绕了近乎皇宫半个圈,来到偏僻了的宫寺,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但那也只是摆物的感觉而已。实际上此处香烟袅袅,永不断火,冷的是人影,不灭的是祝愿,宫中太后是极虔诚信佛之人,近来邵农大典也快近,所以宫寺屋中四处是高僧盘坐打愿的身影。
皇后领着沈庄昭进来,为她们开门的是一个女尼。
当女尼第一眼瞧见皇后时,不免亲切谄媚道:“皇后娘娘来了。”门再打开一半,身后的沈庄昭也出现在她眼前,她顿时变了脸色,舌头打结一样道:“这、这个是……”
“今日我来求签,为我带路。”
“啊、啊是……贫尼遵命,可……这……”女尼打死都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会再见到这个已经沦为沈家弃棋的女子,尤其还是令自己搞砸了萧家计划——因为不小心把绕情珠戴在她身上的那个女子。
这份大错带来的惩罚与恐惧使她永生难以遗忘。
她忙心虚低下头去,不敢去直视沈庄昭,生怕被认出来。
沈庄昭根本不认识她,只望着前方的屋门。
皇后见到女尼这番模样,不禁皱眉,“你下去吧。”
“是。”
这声才把沈庄昭视线吸引回来,她心中想到,原来这个女尼是萧家的人呀。
“随我来。”皇后道。
来到里屋内,婢女在外等候,沈庄昭则与她双双向神祇下跪,行三个叩首大拜,女尼躬身端来金身求签筒。沈庄昭接过它时,虽觉自己求不得好签,可皇后让她这么做,心中不知为何,竟升起一份隐隐期待。也许——明日并不差?
她闭上眸,在心中虔诚祈祷,不论今日结果如何,皆是命中注定,不会怨谁。
晃动着筒身,签子发出唰唰音,地上发出清脆一响,终于掉出了一支签,沈庄昭睁开眸子,同样睁眸的皇后好似发现什么,于是道一句:“你方才是不是踩着衣裙了?”
沈庄昭心一沉,求签前便如此不顺,更不必说得来如何了。
她回头,因为来时是湿路,故而靴上沾满了清泥,此刻已全部染至裙裾边角,华美的金线锦缎被污泥遮去本来的容貌,像是从云端忽然跌落至泥潭,若换作曾经她一定不会去顾及这些小事,只是如今已人势渐卑,掖庭哪来的宫人在大冬日去为她认真洗衣?而愿意去做的,也只是会令她心疼的人。
“不打紧,回去便脱。”她道。
随后将地上孤独掉落的那支签拾起来,玉指由上至下滑过去,从“大”字开始,随后出现了第二字,使得这正正的“大吉”清晰摆在眼前——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这支签。
去年还历历在目,压抑的雪中秘寺,漆黑的环境,独燃的蜡烛,一个瘦得见骨的高僧,一个带有自己名字的签语,真不知这一切是打巧,还是命中注定。那高僧黑瞳深不见底,眉头皱得连她也忍不住跟着皱起来。就这一天,太后对她的所有期待随着那支签破碎成无。
“怎会是吉……”她喃道。
“命这东西,本就玄不可测。”
“可那回分明真得不能更真切……”
“彼一时此一时,那年它道你今日会是这般结局,今日这签,难道就不能道这会是你离宫后的日子?”
离宫后的日子……
她想起阿父的安排,心中充满了矛盾。
这个日子,究竟是预示应听从父命嫁入江府,还是指违抗后独身一人,更落得逍遥自在?
若是违抗了,来日那个能让自己快乐的人会是谁?
会如眼前之人所言的一样吗?
她凝视着皇后,并未有料到,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半寸目光柔如春雨。
“也许你是对的。”
攥紧签子,窗棱外天色昏昏,唯一的光只落在佛神下方的几张座垫上,对着这道晃目的明光,沈庄昭反复看着这一支签,看了又看,光束中浮尘氤氲,旧木味挥之不散,她专注地望着手里的它,握得十分小心,怜惜,就像在握着自己的命运。
出寺时。
贴身婢女不再跟得近,而是留这两个背影在远处。
二人在长巷里漫无目的行走。
就在这条路,沈庄昭渐渐与皇后聊起其他。
说的左不过是儿时之事,因为除此之外,她们每谈一件如今的事,便总感一种奇怪。沈庄昭告诉她,在儿时阿母便常告诉自己,她的出身与外貌如此出众,是必得嫁给天子的,从小至今,她所做的每件事无疑不是为了去当一名十全十美的皇后——有权倾天下的家室,有举世无双的才貌,有独一无二恩宠的那种。而绝非做一个普通皇后。
他们要她当长孙,要随着明君一齐在青史里长留倩影。
说来也怪,当今天子他本该是个明君的。
他本该是的。
府中及笄前,阿父阿母未曾少向她称赞起他在太子宫中事。
为何会变至此?
她在心中慢慢思量,始终寻不到一个解答,因为它,只有系铃人才可解开。
皇后对于她之前所言,也只道:“嗯。在我未被先帝赐婚之前,我也一直以为皇后会是你。”
“那次实在令家府上下一千人措手不及,阿母抱着我抹泪,阿父在屋里来回踱步叹气,我那时却一直在恨你们,以为是你们抢走了我的东西,它本该是我的,甚至在我受召入宫侍奉太后前,也这么想。”
“今日呢?”
“我明白一切皆乃天命注定,在看透太后后,我终于知道先帝为何不选择我的缘故。他是明智的,若非如此,恐怕天下早就姓沈了罢。所以至始至终,背负罪孽更多的那一方,是我,是我们,不是你们。想通透后,便也觉得明日无欲所求了。”
“但你还是与他们有所别。你很善良。过去没人告诉你这些,所以你不知。”
“你真觉得我与他们不同吗?”
“你本就不同,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因太后陷入无边苦海,你的善良会令我想把你留下来,就在西宫安稳一生也未尝不好。”
“萧梦如,你对我太好了,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若有朝一日陷入苦海的是我,你会待我如此吗?”
“我会。”
“所以我也会。”
沈庄昭就似被她说服,轻轻咬唇,后不再多问。
因为她怕,再问下去,自己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心很慌。她再无心看路。
——
白昼分离。黑夜。
微烛阑珊,有一披着大氅的人影立在某翘檐的户牖下。远处落得几座辉煌通碧的大宫,就在那之间,夹着一座格格不入的宫殿。它很黑,未得多少光,看上去的亮,实则都是偷了它宫的光。人想必一定很少,踏进去就觉得冷的模样。
“娘娘,莫忧神过多了。”从身后悄步走来一个宫女纤影,赶过去为她多添一层衣的同时,还心酸责备道:“前夜正因娘娘在此处留得太久,才染上了风寒,今夜又停在这里,不知娘娘还想不想要身子好了,若是被夫人望见,不知该有多伤心。”
“阿玉,不必担心本宫。”
“娘娘,虽然事到如今看得出她不是恶人,可奴婢还是有一言相劝,世间并非没有与仇家结友之事,只是它太稀少了,而且,大多也落不得好下场。”
“我心中自有分寸。”
“今日她找娘娘出来,纵然被娘娘制止,可娘娘心底也猜得不下七八了罢?连奴婢都知定是与太后对天子有何打算有关,娘娘怎会不知?太后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趁着民怨起时杀掉天子才可免被天子收权削势,天子一旦驾崩,她便可以另立傀儡,实实在在称霸天下,若真发生了改帝之事,那时娘娘与她又该如何安然相处?”
“你亦皆道出来了。”皇后不冷不淡道,“太后掌权,新帝便只能为无能之辈,所以事到如今,我们萧家必须倾力投奔且唯一可以投奔的人——只有长公主。”
“啊,府中今日黄昏时来信,老爷与长公主的亲信已见过了,谈得甚来。”
“在此事上我们不必担忧阿父的做法,他会谈拢她的人。”
“是。”
“其实今依沈庄昭所言,太后不是对天子动了杀心吗?那便随她做罢。只不过这件事——我们必须得让长公主知道罢了。”皇后的瞳底映出头顶长夜无尽的黑深,“我的夫君,短短半年,你变得令我惊叹。或许你另有隐瞒,的确是个善人,只可惜身为帝王,无人会因此而不害你,来生莫投帝王家吧。”
“这便好,奴婢还担忧娘娘,原娘娘心里对所有事皆了如明镜,奴婢安心了。”
皇后冷冷挥袖,红袖中露出手执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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