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
她们面面相觑,而后,同时起身。
好多宫中士兵从院门走进来,形成一道人墙,最后,那个人从中慢慢走了出来——
沈淑昭身子僵住了,她只感到一片空白。
身旁的人亦是如此。
原来来者不是其他人——而是卫央。
立在军服士卫之首,卫央在人群中显得尤其引人注目。她冰冷的黑瞳傲视过院内所有人,最终,停在了某一处,逐起一丝短暂涟漪。她领着人群向她走过来,来至亭廊下,然后温和道:“我来接你回宫。”
沈淑昭暗呼不好,此时长姐已跑下阶质问道:“太后可在门外?”
卫央对她突如其来的接近感到一丝明显的不适,皱起眉头。
“太后呢?”其他人也在问。
沈淑昭忙走下来,挡在卫央面前解释道:“长公主尚不知此事,诸位莫太过为难。”
“何叫为难?”沈庄昭不自觉道出心里话,言下之意,质问此事并非那般严重罢?
“长公主为府上贵客,尔等岂能这般无礼?”沈淑昭以一双霜眸扫过每一个人,直把他们吓得噤声。
其实她心里虚至不行。
她只有一个念头。
别让今日什么都未知的卫央去直面自己阿母的残忍。
凶相之下,她在哀求……
“出何事了?”卫央在背后淡淡相问。
果然,在这里她是唯一的局外人。
“祖母临终前唯一的遗愿是见太后一面,太后为何不来?”沈庄昭冲着卫央怨气直言。
“临终?”
卫央冷淡的眉宇终露出一抹疑惑。
“他们将你来府视作太后有意来了。”沈淑昭对她低声解释。
“这样吗?”
“什么这样?难道此事不足为重?”沈庄昭对卫央漠然的答复十分不满,好似自她望见她与高德忠密切之后,便打哪儿都瞧不顺眼了,空有貌而善不足,不禁令她想起有母必有其女,然后感到心有余悸……
此态度自当引得卫央留意。
她本看着正屋,现在淡淡瞥至她身上。
微微挑了一下眉。
也未回言。
但眸中不言而喻的意味,已明确于告诉她,她的态度僭越至她了,但她不欲深究,好自为之。
沈庄昭忙在气势上缩回去,尽显心虚。
这时沈淑昭开始打圆场,连她自己都觉离谱——有朝一日,会出来替长姐说话:“长姐为祖母忧心太过急切,殿下莫往心里去。”
沈太师恰巧从屋内走出来,望见是卫央,忙拱背行礼:“殿下光临寒舍,沈某荣幸。”
“老夫人如何?”
“唉……已病重多日,今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卫央抬手搂了一下沈淑昭肩,安抚道:“我去见她。”
说罢,她松手。朝阶上走去。
“卫央——”沈淑昭一时慌神得连在外称呼都叫错。
然而无人起疑,因为众人只集中于卫央一人身上——她太夺目了。未得美人擅长的娇媚,而是一种冷酷的气质,生杀果断,无法令人不去在意。这种别样的美太高阶,真是万里挑一。
“也好也好。”沈太师喜上眉梢,“殿下就道是替太后来的。”
卫央进屋,其余人皆退了出来。屋内很昏暗,未燃一烛,再加之老人家眼前不清,所以是人是鬼,其实都望不明白的。卫央幽幽立在屋中,未有半点脚步声,老夫人在床榻上朦胧抬眸,一片黑暗中,只瞧见个更深沉的身影,于是一个微弱声音传来:“是来带我走的吗?”
“不是。”话毕,卫央多走一步,这时才发出了能被人听见的踏木声。
“那是谁啊?”
“阿母。是我。”
“玲珑?你……终于肯来了?”
“嗯。”
听见生母的名字,卫央眸底未起半分波澜。
老夫人哽咽。
“原来……你还肯来。”
远远望着床上人。
一个在苦心等待女儿的人。
黑暗中,卫央发出轻微的叹息,然后以她阿母的身份道:“阿母最后可有何话想说?”
“多少年了……你才来唤我一声阿母?”老夫人脸悲痛得皱在一起,“莫怪我,莫怪所有人,一切皆命啊,不是我待你不如青婉,我待你一片苦心,那些旁人的话怎能轻易听信了去?庶不庶出有何差别?我呕心沥血,只差将心掏予你,你为何要在后来如此责备我?”
“我知错。”
“唉,罢了,罢了。”老夫人无力抬起左手,上下摆动,像一颗枯草随风轻扬,“你恨其他人,没有错,若你生为男儿,如今就大不相同了,也许……你早就踏遍江山,或闲散逍遥,或为朝廷谋略,名留青史。”
“也许罢。”
“我的两个女儿,每个皆为手心肉,嫡庶有别,我虽不在乎,可他们在乎……你长姐许配江府,是情理之中的,庆幸你并不在意这些,才能仍旧相安无事下去。后来,你叔父们皆欲把你嫁为罗国公的续弦,此人已年过五十,你万般不肯,我与青婉都为了你跪在你阿父门前恳请,险些闹翻了过去。好在你阿父拗不过我们,你未嫁过去,只是,你好似已不在喜欢这里……入宫一事,先皇后摆明了被宫妃毒杀,故而没人愿把青婉往那深宫里送,他们想起了你……唉,我也无可奈何啊。”
卫央无比安静听老夫人谈起阿母往事。
“你过去所言的一切,如今全乱了,阿母仍记得你想做的每一件事,只是都来不及了。”说着,老夫人落下眼泪。
“我已释然。所以,阿母也放下罢。”
“好……”老夫人突然哭得像个孩子。
黄昏逐渐没入暗茫,没有一丝明光。
“阿母什么都不怨你,只是……你为何要如此教你的子女?你把太子养得太过忧柔,把公主养得太过冷酷,你真是好残忍的心,这一切只是因为你想掌控整个天下……你做便做了,后来何必偏偏说来惹愠我?他们不是你的孩子,只是一个可以达到你目的的傀儡罢了,你这样做很不对,我养你之时,从未带着望你厚报我之心。”
卫央的神色隐在黯影中。
但即便如此,她也对老夫人提起自己,未感到一丝动容。
只这么冷淡着,永远冷淡。
“你这样做太不好了,玲珑,阿母以阿母之身指责你,这极无良知,若我有生之年能入宫见到我的孙子孙女一面,我绝不会任由你这般胡作非为!咳咳——你,咳咳,唉,看来我已无力置气了。你胜了,天下是你的,沈家也无人再敢给你脸色,我没了,那些属于你过去的东西也在逐渐消逝,你将是一个,彻底的,没有过去的人,无人看得穿你的弱点,多好,人之生情,才生柔弱,我走了,那些回忆也都将走了,沈府再无一人最记得你的曾经,你的往事。”
……
“只是临别前,我好想见一面你的女儿与儿子……他们如今已十七八了罢?正好是你与青婉相处甚好的年纪,后生无畏,唉,真好啊。对了,你女儿着实容貌惊人,我在扇画上见过她,是我托你哥哥找宫廷画匠画的,别怪我,我太想见她了。她很美,美得令人惊叹。不像你,倒像你太/祖母与阿父,太/祖母是西域与我们朝结姻的庶公主,你可知道?虽然不知出身真假,但美是真的,当年的明帝知晓你太/祖母的美后可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庄昭也是,她们都长得像□□母。”
……
“你们走了以后,屋子就空了,再后来就给你哥他们当书房了,可我把你们的一些旧物留了下来,其中就有我送给你们的家传手镯子,因为只有一个,所以我特意去玉雅阁请人以同样的手艺与玉质再做了一个,这下你总不会与你长姐暗中比较了。只是你们怎么能这么胡闹?玩着玩着,竟把手镯子丢了,只留下盒子,还把盒子放着好好的,瞒了我大半年。那日我头次把你俩打了一顿,然后道镯子丢了,就把盒子当家传宝留着,不许再丢,你们哈哈直笑,实在叫我又气又想跟着笑。哎,你可还记得十岁那年之事?三月天,天仍如冬,鸟窝余树,你们想去取它,拿进屋放着暖和一会儿,结果你们用木梯爬树,竟不小心连人带梯倒下来,把你阿父的窗砸烂,把养在案上的花胆瓶砸破,把鸟窝扔进了你阿父的屋子里,满地狼藉,你阿父气得都不知该骂谁,真是极有意思——还有你们八岁那年的事,那年大年初五,一家人坐在一起……你记不记得……”
声音慢慢地微弱下去。
最后,声息变得非常轻细,飘忽,如一缕亡烟。
卫央察觉到什么,即刻对屋外的沈家人道:“老夫人要走了。”
门外传来无数脚步声响,门被推开,老夫人的儿子们头生冲了进来,伴随着女人的抽噎声,热喧一时冲散了所有冷清,连带着那份安静的黑暗,只剩下刺目的夕阳红烧光。老夫人朦胧混沌的双眸看着所有人影,纵使想努力辨清,也皆成了似游魂一般的鬼魅之物。
她尚有丝不解,为何玲珑要唤自己“老夫人”?
此刻,所有人皆在围着她哭。
寿命有始有终,不过命运常然。
“太后”站在远方,仍然没有过来。罢了,能最后见得一面,已是极大之幸,放下恩怨就好。
这时,两个声音年轻的少女穿过人群,出现在她的面前。一个或许是……孙女,另一个是……
只见此身影乃宫妃衣着,珠翠华美,一看便知富贵大气,若她这个将死之人未记错的话,沈府如今活着的只有一个宫妃罢?那就是她的小女儿。宫妃靠近她,逐渐地,远处离众人极远的那个“太后”已变得不真切,墨色披肩,雍容冰冷,遗世而独立。她忽然皱起眉头,这好似不是太后啊——不过宫妃离她很近,她已无心去留意,只近近看着此人。
迷雾中脸时而清晰,时而恍惚。
她只笼统望见了一对眸子,且那对眸子拥有熟悉的眼神。桀骜,不服输,擅隐忍,心怀高志。
是了。
这才是她的女儿——
“沈皇后”。
她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然后就此停住。
有一缕细烟被风轻轻吹散了。
“老祖宗!”
满屋顿时响起哀嚎,女人的,孩子的,男儿的,所有哭声一齐冲破屋顶,向着天外飞去,慢慢飞去,屋外,黄昏沉沉,最后一抹光映向东方皇城,涂得分外烂漫,开到荼靡。
把毕生献给沈家的女人,此时在沈家上下齐哭声中安然消逝。
一个生命的逝去,也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她走了,孩子们都还活着。经历周而复始,也许这正为当母者,正为大家者,正为人也。
第205章 庄生如梦()
老夫人逝世后,沈府在白事上统共花了九千两白银; 其中不乏太后所出。丧葬时; 整条长巷皆是哀乐齐鸣、纸屑飘天; 以往的哀是藏着掩着; 生怕被人指点; 这回的哀是彻底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任他人嘴碎。
京城墙里墙外; 街头街尾; 但凡有来去匆匆的,一匹马车; 亦或一群不知为谁效命的人; 看客都觉得那是赶往沈家的。原本沈府老一辈就走得所剩无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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