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可这孩儿只是个意外,却又恰好如我所愿。周氏太需要一个后人了,我虽然厌弃他流着仇人的血,却又庆幸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生机。我赌的,不过是刘峥的最后一丝人性罢了!毕竟,虎毒不食子啊!”
说着这话,她又轻轻拉过了王五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下了“茯苓”二字。
因她的动作,王五一愣,稍余,便明白过来周如水这是在问他符翎的近况。往昔旧念纷纷浮上了心头,他的心口闷痛得厉害。半晌,才在周如水的手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道:“符翎甚好,育有一子,尚有余钱。”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周氏皇族中最落魄的符翎,到如今,却成了过得最好的了!
晓得了符翎尚好,还育有一子,周如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她心如死灰再吹不起涟漪的眼里,也忽的就亮了亮。但那光彩转瞬即灭,眨眼,便又归于死寂了。
她垂下眼,对着突起的小腹勾了勾唇,半晌,又继续担忧地说道:“虽然虎毒不食子,但我知刘峥向来心恶。哪怕我将凤阙与他相换,换得了这孩儿出世之机。但天有不测风云,他不作为,不代表他的父兄不作为。他近日受我的要挟不作为,却难免往后不会有看不惯这孩儿的时日。却可惜,我如今无能无势,实是无力护他。想来想去,阿姐这才只好仗着往日里的情分,求你,将他接了去。”
“凤阙?”初闻凤阙,王五亦是一讶,他挑了挑眉,忽然有些想笑。他想笑,世人得知如狂的凤阙,竟一直就在明处却不得而知!却,他根本笑不出来,他锁着眉,盯着周如水气恼地说道:“便只接这孽子么?阿姐又当如何呢?”
“稚子何辜?”周如水蹙了蹙眉,不满王五唤这孩子孽子。她垂下眸,目光中多了几分涣散,她轻声地说道:“你先替我护好孩儿,待事儿都成了,阿姐自然会再脱身去寻你的。”
闻言,王五却是不信,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执拗含恨,广袖一拂,不屑地哼道:“犯不着如此劳神!你即刻便同我一道回去!你若在,子楚才认这小儿!周天骄,你往日欺我良多,子楚安能信你?”
这时,王五也不禁想起了幼时。幼时,他虽寄养在宫中,但也免不了要回琅琊王府小住。彼时,周如水便总是对他道有了空当便去看他。可是,那个明日,那个空当,总是要等过很久才有。后来,他回琅琊修身学艺,她也承诺等他回来,她说,等她的小五回来,她会亲手替他纳一双鞋。可是,待他归邺,周国已被灭了,她也‘没’了,她没有等他回来。
如今,他的阿姐失而复得,眼中却也生了弃世之心,如此,还却当他不晓得么?想到这,王五更是拧着眉,一字一顿沉痛地说道:“阿姐,你知我自小便失了母亲。即便如今功成名就,失母之恸!亦是此生大憾!在我看来,你亦姐亦母,如今失而复得,自是绝不可再失的。”
他的话太认真,也太伤痛。那伤痛叫周如水的眼眶一红,她忍了又忍,未几,才带着了然和安慰,柔声地说道:“你对阿姐而言,也是如珠如宝啊!”
说着,她温柔一笑,继续低低地说道:“你这时候还与我怄气做甚么?阿姐从前虽有过说话不作数的时刻,可阿姐却从未骗过小五啊!人世间,总会有太多的无奈可惜,你如今也大了,该是都明白的了!阿姐今日是怎样的身份你如何不知?我苟且在这世上又还有谁可信?天地之大,周家的子嗣,却独能托付于你一人了啊!”周如水的话里参杂了太多的无奈苦楚,她又怎会不知王子楚心中的别扭恼恨呢?
“即如此,阿姐更当与我一道回去!他刘氏算个甚么东西?料他刘峥也无胆与吾琅琊王氏作对!”
“他自是不敢与你琅琊王氏作对。”如今的王五,早已不是当年坐在她膝头耍骄的小童了,望着王五,周如水的目光柔了又柔,直是粗服乱发也不掩国色。她声音柔而轻魅地缓缓说道:“然而,万物有始,小儿无罪。阿姐再不济,也盼着这腹中的孩儿在未出世时,能感受几日父亲的荫护。”
闻言,王五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实在无法明白周如水的坚持,他又气又急,沉声地说道:“荫护?他刘峥巧言厉色,违礼弃伦,如此无德之辈,能有甚么福德荫护?”
他的话说得狠绝,周如水却只是垂了垂眼,稍顷,她才再次抬眼望向王五,坚定地摇着头,缓缓地说道:“小五,阿姐心事未了,还不能走。”
听了这话,王五只觉心底咯噔一声,可还不待他想明白,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二人都因这响声噤了声,抬目望去,便见一中年文士在府中侍人的带领下匆匆而来,他立在门廊下,朝王五施了一礼才道:“家主,三郎来信了。”
“兄长?所谓何事?”闻得是琅琊王三来信,王五眉头一皱,他忙撇开脸抹去了面上的泪,再转过脸去时,凝重的神情已转成了淡漠。
“信已送至本家。”那中年文士的声音低了几分,顿了顿,又恭敬地回禀道:“笺公也来了,他请您立即回府议事。”
琅琊王三,琅琊王笺都是琅琊王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闻言,周如水回眸看向了王五,王五亦回首看向了她。他深深地盯了周如水一眼,才豁然起身,目光扫过养在床畔竹笼内的肥大硕鼠,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道:“阿姐,三郎来信定是有急,我去去就回。”语罢,他冷着脸,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迈步朝外走去。
可他才走了几步,便又忽的顿住了步子,一个回身,便再次回到了榻前,躬身便一把抱住了周如水细弱的双肩,沉声低叹道:“阿姐,我去去就回,你好好等着子楚。”
因他的话,周如水的眼眶彻底红了,半晌,她才硬生生地将泪水逼回了眼眶,低低地应了一声。
初始,周如水也是听他的话的。但抵不住这皮笑肉不笑的伴读总是严苛,他又事事都比她学得快做得好,久而久之,一来二去,小姑子心中的怨念实在太多,终于还是爆发了。
那日,谢蕴之一笔字得了满堂彩,周如水却是挨了先生的训,要被罚写千遍。小姑子心气高,又心急,下了功夫却不得好,本就力不从心气急败坏,再被谢蕴之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笔划,登时就恼了。恼急了的周如水拿着砚台啪一下就砸向了谢蕴之的脑门,那一下没个轻重,确实是下手狠了。谢蕴之也从不是个心善的,登时,他怔了半晌,扑上去就狠狠咬住了周如水的手腕,冷厉的眼神吓得小姑子放声大哭。
155。 浪成微澜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
隔着车帷望向车外的风光; 望着那一个个锦衣华服的郎君姑子; 望着站在车窗边守着她的忠仆夙英; 望着那高壮伟岸的南城门; 周如水曼声而唱; 她在唱; “回想我那过去的时光啊!日月辉映得无比美好,何时,我才能回到故乡?一年又一年过去,谁又能知道; 我心中有多么的孤独?生活繁忙无止; 心中忧伤不止。我想起旧时的你我,殷殷地回望又回望; 难道不想回到故乡么?再也不能回到故乡了么?”
悲歌可以当泣; 远望可以当归。在这曲中,她仿佛回到了秦元刘氏领兵破邺的那一日。那一日; 她那因君父荒淫无道而悲戚皈依,发誓再不踏入宫门一步的老母从兰若庵匆匆赶了回来,她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厉声喝道:“我儿可以输!可以输尽天下!可以输掉我与你君父的性命!但我儿不能死!你若死了,让我如何下去见列祖列宗?如何去见你的兄长?你若死了,怎对得起我扔下你父一人暴尸庭前,死不瞑目?兕子,你必须活着!便是苟活也罢!周家只余下你一人了,谁死了都死有余辜!唯独你不能!周家,只余你一人了啊!兕子,记住母亲的话,即便苟且,你亦要偷生!”
谁曾想,那时她是抱着怎样的心酸苟活于世的?便是那一日,她混迹在仆婢中被押解出宫,戴着人、皮、面、具从此变成了夙英。而夙英替了她,戴上了与她相同样貌的人、皮、面、具,不光光是为她抵挡了风雨,还替她去死,替她遭受了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
秦元刘氏灭周后,对周氏族人无一丝宽厚,除了苟且逃生的周如水和早就假死遁世的符翎以外,无一幸免。
她曾亲眼目睹族人的惨死。刽子手行刑的前一刻,围观的众人只见囚徒中一沧桑老妇突而暴起,她曾是这个皇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后,陡然间却已成了最卑贱的死囚。她满脸是血地狂笑着,忽然仰天长啸,嘶喊道:“愿吾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只求安乐平顺,一世康泰”
只有周如水晓得,那老妇并非惧死装疯,而是在朝她喊。她的母亲是在喊她,喊她即便不再在帝王家了,也定要活下去。她还在祈求,祈求上苍能叫她安乐平顺,一世康泰
但,怎的可能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之后无数的岁月,无数次午夜梦回里,周如水都会梦见自个眼睁睁地看着侩子手的刀锋一寸寸落下,看着她的族人,看着她的母后,她的姑母,看着替她去死的夙英,她的亲朋死无全尸。而那一天,星辰昏暗,大雨磅礴。大火后,垣墙残断,宫室焚毁,焦黑的灰烬随处翻飞,雷声轰鸣中,血流更是成了河。
她弯下身去捧,血水落满了她的衣襟,她抬起眼去看,她的眼睛也被染成了红色,双手亦然也成了红色。而后,她转过头去,漫天大火在雨中也不息不灭,天空仿佛被烧成了炙铁,到最后,那些红都成了灰,灰又变成了死黑,像永远都无法醒来的噩梦连连。
她唱的正是这样的离人之苦,她思念故乡,她郁郁累累,她无力回天。她欲归家而家无人,欲渡河而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她的家没了,她的国亦没了,她比小民更窘迫,天下之大,竟无归处。
然而,前尘若云烟,转眼百年身。如今,她回来了,她终于回到故乡了!念及此,周如水不禁悲从中来,嗓中更满是凄切之意。
竟是离人之殇!
王玉溪的笑容缓缓凝在了唇边,他注视着周如水,眸光不禁一沉。
这天下,想得他青眼之人何其多?这些人中,附庸风雅,妄想世人皆知以扬自身名望者,不在少数。可要为他临街而唱,更唱起粗鄙小调的,却唯有眼前这位周氏天骄了。
世人皆知,乡野小调多为粗鄙,只常在凡夫走卒、匹夫匹妇中传唱。世家大族间弹唱者甚少,更是不屑。周天骄从来养在深宫,怎会唱这样的俚曲?即便她真心喜之,可如此哀痛,几近断肠又是为何?
她乃周王独女,自小锦衣玉食,受尽疼宠。心尖尖样的人儿,哪里会有如此悲苦?即便前岁太子洛鹤早陨,她悲痛成疾,一病不起。可也不至于,有这不得返乡的悲戚之情罢?
难道?
王玉溪蹙起眉,漆黑清透的眸子审视着周如水,忽然,他取过瑶琴,拨动了琴弦。
悠扬的琴音伴着周如水的歌声,悦耳至极也萧索至极,就如同花朵萎谢了一般,凄凄凉凉,惨淡如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