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觉得心里不大舒服,又很鄙弃这样拘泥小节的想法。
最终还是没有阻拦,只嘱咐道:“务必留心。”
他在下属跟前有种天然的威压气度,加上方才沉着脸思索,苏威原本还怕他不准,得了这命令,当即欣慰道:“多谢殿下!”说罢,不敢再打搅杨坚,匆匆出了昭文殿,脚步都比平常格外轻快。
杨坚没再理会,自入内盥洗。
苏威回到值房换了衣裳,随意打水擦了脸,径直往南熏殿中去。
伽罗从昨晚就期待今日出去兜风,今晨醒得格外早,换了身方便骑马的劲装,又叫岚姑寻来帷帽,多加了层纱——走在路上虽碍事些,却能阻断旁人目光。
表兄妹两人出了南熏殿,没走几步,意料之外的在拐角处碰上了杨坚。
南熏殿虽离昭文殿不远,却位于其后方,并不在杨坚出府或是去嘉德殿、弘文馆的任何一条路上。
是以杨坚出现在这里,伽罗始料未及。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杨坚稍稍驻足。他穿了皇上那身朱底绣黑金云纹的冠服,铁扇藏入宽大的袖中,头上戴乌金冠,脚下踏云头靴,腰间一应配饰俱全,是惯常的威仪。他的神情也是冷肃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眼风扫过,有种洞察人心、俾睨天下的味道,叫人敬畏。
伽罗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如履薄冰。
珠鞋片刻未停,她行至杨坚跟前,盈盈行礼,“拜见殿下。”
“此刻就出去?”杨坚低头觑她。
“嗯。早去早回。”伽罗一笑,向杨坚道:“多谢殿下成全。”
她今日着劲装,满头青丝皆在头顶束为髻,大抵是为了方便戴帷帽,她在头顶罩了男子束发用的网巾,将细碎刘海收拢其中。她的脸本就好看,平常挽发佩戴珠钗时,娇美可人,此刻束紧了头发,却有种别样的鲜活生动。网巾几乎覆盖了半个额头,底下翠眉如画,双眸湛然,衬得脸颊白净,唇鼻精致又小巧。
比那日的学子打扮,多了些鲜衣怒马、少年张扬的神采。
出门散心就能高兴成这样?
早知道,他也能抽出半天空闲带她出去。
杨坚目光稍稍驻留,欲待再问两句,伽罗却已显露出急欲出门的姿态。
他没再耽搁,放任他兄妹二人离去。
走出不远,隐约又想起什么,却总是捉不住要点。这念头萦绕在脑海,忽隐忽现,杨坚在嘉德殿处理了半日公事,总算是揪住了那一丝线索,想起今日似是个什么日子。想了想,那仿佛还跟先前看过的关乎伽罗的卷宗有关,遂向身侧战青道:“先前叫你查过傅伽罗的身世,卷宗在何处?”
“回禀殿下,都在昭文殿。”
“取过来。”
战青依命去取,不多时送来卷宗。
杨坚趁着空暇翻看,粗略扫过关乎独孤善夫妇的事,至伽罗的那张,便牢牢定住。
六月廿五,是她的生辰。
难怪她那样高兴。
苏威居然还拿那样的话来诓他!
此刻的伽罗,正纵马在郊野飞驰。
在建章宫束缚多日,难得出来一趟,心情自然欢快。途中他跟苏威商议过父亲的事,苏威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建章宫十卫,苏威身居左副卫率之职,常与战青随侍杨坚左右,于杨坚的安排,知之甚详。
据他所说,因太上皇被北凉关押在石羊城,杨坚派往那边的人手不少。
而杨坚行事周密,当日在全然劣势之下,凭借蒙旭和残兵败卒逼退鹰佐,又以土匪为伪装,借突厥人的手救出伽罗,扫尽痕迹,其心机筹谋,颇为缜密。营救独孤善的事既然是他亲口允诺,又派出了岳华这等得力助手,必会安排周密。
那边管事的是与战青有同等分量的旧臣,杨坚既下令他亲自出售,不会出大差错。
苏威将大略情形说了,见伽罗依旧悬心,便按在她肩上,宽慰道:“不必担心。倘若你信不过那管事,我就请殿下恩准,放我去北凉。有我在那边,你该放心了?”
“这哪行。”伽罗当即摇头。
杨坚虽不计较傅、高两家的其他人,端拱帝却非如此。苏威若要插手傅家的事,前途可就白白毁了。她纵然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却也没旁的办法。
倒不如听父亲的话,养好了身子,也可免他担心。
遂朝苏威一笑,“父亲既有此谋划,想必有他的法子。再等消息吧。“
于是抖缰纵马,在郊野间疾驰,消尽心中郁气。
她清晨出建章宫时未用早饭,因惦记昔日随父亲吃过的馄饨,特地让苏威带了她去。那馄饨铺子还是旧时模样,伽罗对着熟悉的味道,比平常多吃了半碗,到此时腹中还不觉得饿。绕了好大一圈后勒马缓行,并辔走在郊野,伽罗遥望青山,忽然想起一事。
“表哥最近可去过我府中?可曾见过二姐?”她突然想起了傅婎。
“她……”苏威犹豫了下,欲言又止。
伽罗瞧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二姐入了道门,是不是?”
“她那次给你的信里提到了此事?”苏威瞧着她,忽而一笑,“她是月初走的。北凉议和的事定下之后,太上皇对府上的防备松懈了许多,虽然还未发落,依旧禁足在府里,外头的守兵却撤走了大半。她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偷偷溜出府去,没留什么痕迹——这事儿连我都觉得意外。”
“二姐毕竟曾是相府千金,这点手腕是有的。”伽罗一笑,“外头守卫得严密,她自然束手无策,而今既然松懈,设法逃出又有何难?太上皇没追究此事吗?”
“女眷的事,除了关乎生死的处置,太上皇哪会费神?负责看管的人看丢了人,自然不敢上报,府里内外消息又不通,目下还没人知道她的事情。”
“这倒省了不少麻烦。”伽罗感叹。
傅婎曾在心中提起过,倘若她要入道门,会去京城外八十里的一座山中。
她从前认得一位作客府中的道姑,便在那座山的一处观中。
只是离京路远,伽罗此刻难以往返去见她,只能作罢。
不免又想起了长姐——
“长姐呢?”
“没见过。听说是有孕在身,徐基不肯让她出来,免得伤及胎儿。其实谁不知道,徐基是怕你姐姐偷偷去府上,带累了他——从前端出贤婿的样子,对府上的人多体贴,如今也不过如此。”
苏威自幼在京城,见惯了昔日的相府尊荣,也看尽数月来的冷清凋敝,感触颇深。
伽罗一声嗤笑,“经了这番挫折看清人心,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譬如李昺的绝情,譬如苏威的赤诚。
日头渐渐西移,盛夏的晌午酷热无比,哪怕是身处野风徐徐的郊外,也难驱散暑热。
伽罗散心罢了,又惦记起城里的吃食来,掀开帷帽,眼巴巴的望着苏威,“烟袋街上有家醉鱼庄,菜做得最好。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一座难求?”
苏威含笑瞧着她,眼神都是愉快的,“早就知道你想吃,已经订了雅间。”
如此体贴的表哥简直是上天恩赐,伽罗嫣然而笑,“表哥最好了!”
“你想做的,哪次我不是提前备好?”苏威朗然笑道,取过那顶帷帽,端端正正给伽罗戴上,扶她踩镫坐稳了,这才翻身上马,同她驰向官道。
烟袋街上的醉鱼庄久负盛名,这些年凡是京城里稍有些闲钱的人,几乎都去过那里。
伽罗幼时跟着独孤善去的时候,那还只是座两层的阁楼,藏在古柳老槐之下,门面对着烟袋街,背后却临穿城而过的河水。那时候正是醉鱼庄声名鹊起的时节,翻修了没两年的阁楼雕饰华丽,上头的仙鹤栩栩如生,据说出自名家之手。
时隔数年再来,醉鱼庄比从前更为气派,将左右两座阁楼都盘下来,打通共用。
看来这背后的东家,应当来头不小。
伽罗案子感叹了句,跟随苏威入内。
她帷帽上纱帐甚厚,透过纱帐看不清路,只能留心脚下慢慢走。
好在苏威体贴,将雅间定在临水的一层,无需上下楼梯,省却不少麻烦。
雅间不算太宽敞,布置得倒不错,临水轩窗半开,外头河畔柳枝婀娜,细风携水汽拂进来,仿佛天然的冰轮。这会儿是后晌,早过了晌午的饭点,又不到晚饭时,人倒没那么多。
苏威要了伽罗爱吃的葱烤鲫鱼、酸甜樱桃肉、鸡丝口蘑汤等菜,另要两壶桃花酒。
于是边吃边谈,甚为欢快。
待得饭罢,时辰尚早。
伽罗戴着这帷帽,自是没法再去多逛的,索性临窗而坐,稍挑纱帘,添上两壶桃花酒,同苏威闲谈。旧时的趣事、淮南的风光、军旅的生活,话题随心跳跃,随性又自在。
隔水便是京中甚为热闹的珠市街,绵延四里,沿街皆是各色铺子,从糕点蜜饯、吃食茶水,到绫罗彩缎、金银首饰,乃至文房四宝,无所不包。且价钱公道,质地颇好,是寻常百姓最爱的商街。
目光扫过,有几处是陌生的,也有许多与四五年前毫无变化。
伽罗在京城住的时光有限,被独孤善带出来散心的机会却甚多,猛然瞧见斜对面那间风筝铺子,忽然勾唇,“表哥,买个风筝吧?”
“董记的那间?”苏威挑眉,旋即笑道:“眼珠子都快黏那里了。等着!”
伽罗嘿嘿的笑,见他起身要去买,忙道:“要白纸糊的那种,我带回去自己画。”
“好!”苏威倒是不辞劳苦,迅速出了醉鱼庄,过了河上拱桥,便到对面。
伽罗坐在窗边瞧他过桥买风筝,唇角噙着笑意。
眼瞅着他买回风筝过了桥,等了半天不见苏威回雅间的身影,不免心焦。忽听外头惊呼声四起,她心下诧异,开了雅间半扇门朝外望过去,便见堂中人群惊呼四散,当中一名伙计衣衫带血,正拖着负伤的腿,步履踉跄地往外跑。
还没到门口,利箭破空,刺入他腿腹。
那伙计哪还支撑得住,膝盖一弯,当即跪在地上。
两道猎鹰般身影随之赶过来扑向伙计,其中一人便是苏威。
他甫一靠近,那原本跪地的伙计却忽然转身,手中暗器破空而出。
苏威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飞脚将那伙计踢翻在地。同他一道赶过去的是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趁机上前,挥拳重重击在那伙计胸口。
伙计吐出满口鲜血,再也没了反抗之力。
不过片刻,外头百姓纷纷避让,两名小将带着十多名兵丁闯进来,冲苏威行礼。
伽罗离得颇远,听不清他们言谈,却也能大致猜到。苏威应是交代清楚了事情,抱拳告辞,折回柜台处,须臾,便带了那完好无损的风筝踏入雅间。
“方才吓着了?”他擒下伙计后扫视众人,看到了躲在门后的伽罗。
伽罗摇了摇头,“表哥的本事我见过,这点小毛贼不值得担心——外头是怎么回事?”
“有人刺杀刑部侍郎姜谋,恰巧被我撞见。”苏威轻扫衣袖,抚平褶皱,“先前你问的那位姜姑娘,就是他的妹妹。”
第220章 最美好的时光()
“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有人敢在闹市行刺侍郎,可真够胆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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